丁圆圆也回到了控制室。监视器中,两只应该分属不同人的手各拿着一个锄头形状的器具,撑开了病人的嘴巴,另一只手用镊子从她嘴巴里夹出带血的纱布。看起来,腮帮子内侧已经切开了,由于设备故障,在里面暂时塞上了纱布。然后,两个巴掌长的锄头进一步发力,病人的嘴巴向一边咧得老大,脸都扭曲了。“天哪,真担心她的嘴会被撕裂。”丁圆圆想着。她为看到她这副样子而对这位姑娘感到抱歉。她是为了变美而来,怎会知道自己此刻是如此难看。她听说很多明星做过下颌角手术,如果有这样一张他们的照片流出来,效果可能比艳照还要轰动。
还有更可怕的。一根扁扁的金属棒伸到了她牙齿后的嘴巴深处,嘴被拉扯得更大了,血涌了出来。锄头把血肉铲到一边,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像屠夫从一根猪棒骨上剔肉。丁圆圆没想到自己会亲眼见到“骨肉分离”的情形。手术台上的人无知无觉,丁圆圆却觉得自己一边脸发麻。她的脸曾经被掉落的粗树枝砸到过,虽然没有伤口,仍然肿了好多天,摸上去又烫又软。这姑娘一部分脸都从骨头上掀开了,可想而知事后会肿成什么样子。
几只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她嘴部忙碌着,他们用的器具像普通螺丝刀一样长,一会儿锯,一会儿撬,一会儿捅,一会儿凿,好像在做木匠活儿,又像是开山修路。他们忙活了半天,一个镊子夹出了一块骨头,小手指大小,形状略弯曲。
“就截这么一点儿?”问问题的是个后加入的观摩者。
“这是修复的,以前做过。”有人回答。
此时关锋已经走了,丁圆圆旁边的人也都是医生,对这些见怪不怪的,都没有人和她分享震惊和难受。
画面上一只弯弯的钩子在穿针引线,这是缝合。有人在议论,说丁迅的手术做得流畅。
手术其实并没有完。那个学名叫“直角拉钩”的锄头又勾住了姑娘的下唇,并向下扯开,刀子稳准狠地从牙齿下面横切下去,血肉被撬起,露出了白骨。那不仅是白骨,她的下巴骨上固定了两个L形的金属片,好像门的折页。橡胶手套在骨头上横竖比划了几下,然后有人用一把真正的螺丝刀开始拧金属片上的螺丝。
“好爽啊。”有人惊叹。
“她是在韩国做的吧。这要是国产钛钉,拧几下就花了,还得上电锯。”
原来“爽”指的是螺丝拧得顺畅。
“这术后有一年了吧?骨头长得真好。”
“不到七个月,她的病历还是我写的。其实骨头有十二周时间就能长好了。”
“人的颌骨还真是抗折腾。”
“骨头没事,软组织就不行了。她以前还做过硅胶隆颏,全是瘢痕。看她肌肉,解剖结构全乱了。”
进修生们的议论等于解说,丁圆圆有些明白了。这姑娘半年前做过和今天同样的全套手术,下颌角和下巴,效果不满意,来重做的。
屏幕上,“拆起来很爽”的韩国钛板被取下,露出的骨头,看起来完整、洁白、坚固。然后,刀子、锯子、剪子、凿子、锤子,轮流上阵,她完整、洁白、坚固的下巴,居然被生生截断了。
撕烂嘴巴,掉了下巴,本来都是夸张的修辞,丁圆圆今天亲眼见到了这样的画面。屏幕上,那掉了的下巴正在被对起来,前后轻微移动,似乎在找合适的位置。丁圆圆懂了丁迅说的“移两毫米意思意思”是什么意思了。就是本来没必要,架不住患者要求,为了避免她啰嗦,就把她的下巴骨弄断,然后挪动一点点再原样接上,意思意思,两毫米。丁圆圆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试图感受一下两毫米有多宽,又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两毫米,会有什么变化,会对人生有什么影响,值得让她像尸体一样躺在这里,嘴巴被扯成这样,脸皮被从里面掀开,让脸看起来像一锅毛血旺,然后,还被自己这一群相干不相干的人围观?
眼前这血肉模糊、筋骨俱断的情形并没有让丁圆圆害怕或者恶心,她只是难过,难过得想哭。关锋说得对,她还没转变过来,她脑袋里还绷着那根弦,她还想着她在前一份工作中常见到的那些残缺的人。那些人,他们多想安稳、完整地活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