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纠缠的时候,又来了个女孩,个子小小的,身量未足,穿着蓝色带条纹的病号服,头上戴了个肉色头套。那个头套把脸的外缘裹住,脸上的肉被挤到一起,看不到样貌,嘴巴和脸颊撅起,样子有点像罗玉凤。她想要回自己切下来的下颌角。一位女大夫告诉她,那是医疗废料,已经丢弃。那小伙子的下颌角被保留下来,因为实在是太大,又很完整,有典型性。“哎呀,我还想要回来自己留着,死的时候跟我一起火化,好留个全尸……”
这里的每个人都让丁圆圆觉得不自在了。
本以为丁迅忙完了,结果他又接到个电话,他在电话里叫对方过来。片刻之后,进来了一个女孩,就是刚才在长椅上拿着英文原版书吃烧饼夹鸡蛋的那位。她可等了好一会儿了。
“我看你还是别做了,抽不出多少来,这种手术性价比不高。再说,你这也不明显。”原来丁迅也并不是来者不拒。丁圆圆观察到丁迅对这女孩的态度稍有不同,好像多了一点关切,但只是一点点。
那女孩几乎嗫嚅着:“照相的时候明显。”
两人争辩了几句,女孩虽然唯唯诺诺,却依然坚持。丁迅的动作像老派电影里流氓调戏妇女一般,一只手拈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扬起来,然后又在她脸颊两边和下巴脖子之间捏了几把。“做就做吧。”他眉头微皱,好像依然并不赞同,不过懒得再费口舌。
丁迅到电脑上给她开单子,一边问她:“吃东西了吗?”
“吃了。”
“吃饱点,搞不好得明天才能再吃饭呢。”
丁迅转向丁圆圆,她赶快奉上自己的名片。这个下午她一直在做丁迅的观众,各种信息凑到一起,她想不出怎样同他寒暄。她对医生一向恭敬,从前也时常和医生打交道,夸赞他们的工作是最好的沟通方式,他们也值得夸赞。而面对丁迅,她却什么也说不出。
“听说人脸上的骨头就像是承重墙。他们的承重墙被破坏了,以后怎么办呢?”为民请命的使命感占了上风,她忍不住说了丁迅必定不爱听的话。
“那是不懂颌面的人说的话。”丁迅果然不高兴了,不过也没有进一步解释什么。
丁圆圆后悔了。承重墙之说到底是道听途说,怎能一开口就咄咄逼人。丁圆圆想到了关锋,至少她该相信关锋是不会害人的。
可能因为刚才想到了“罗玉凤”,她糊里糊涂地又问了个蠢问题:“您看罗玉凤该怎么整?”
“罗玉凤是谁?”丁迅态度敷衍,说话的口气连问句都不是。
罗玉凤是谁?如果这是个认真的问题,她还真的答不出来。她也说不清罗玉凤是谁,只是每天早上打开电脑,弹出的新闻里常常看到本来就不漂亮的罗玉凤又被进一步歪曲的照片。不管怎样,还是得接着聊,于是,她用手机搜出罗玉凤的照片给丁迅看。
“这么看没用,得看片子,头颅正侧位片和下颌全景片。”
“丁大夫,你分明是欺负人嘛!一笔写不出两个丁字,你要多多照顾我呀。”丁圆圆没办法,使出了小姑娘常用的招数,很拙劣地撒娇。
丁迅并不回应她的套近乎:“我怎么照顾你,你自己得多了解情况,起码得知道整形是怎么回事。要不去美容院也可以,他们喜欢记者。”
“那我该怎么了解呢,我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呀。”
“自己看看书,有整形的教科书。”
丁圆圆觉得丁迅并不诚恳,他也许是断定她并不会去看什么艰深的医学教科书,所以这样敷衍她。
“好的,我看书。”我回去偏就真看,她想。
没等她进一步想出几个有点水平的问题,丁迅已经自行结束了交流,说还有三个门诊手术,患者在等着呢。他给她留了电话,让她有事情再联系。
“我是一个黑孩子,我家住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哦噢哦……”再走到花园里,经过依然热闹的麻将桌,丁圆圆发现自己在哼这支歌。她曾经的工作对象是一些小朋友,他们见到过惨烈的画面,经历了死亡和亲人离散,受到刺激。她陪他们玩,给他们唱歌,不知道为什么,这支歌好像有某种魔力,小朋友都喜欢,听着就会笑起来,尤其是当丁圆圆唱的时候驼下脊背,模仿被压迫的奴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