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西藏当兵的时候,落下了有时肚痛的毛病。那是一种温柔的潜藏很深的朦胧痛,不剧烈,但地址固定,似乎还携着轻微的脉动。凭我那时的少许医学知识,心想,不会是一个寄生在脊柱上的血管瘤吧?真要那样,我可能在某一次开怀大笑的时候,腹压升高,血管迸裂,突然倒地死去。我为这个问题遥望雪山,忧心如焚。不是因为怕死,是怕死了以后,将由别人收拾遗物,送还我万里之外的家人。被人检点生前思绪,是一件难堪的事。隐隐的疼痛好似一道符咒,迫使我做出一项重大决定,将厚厚几大本日记全部烧光,并发誓永不再写。当缺氧的空气里抖起蓝边金芯的火苗,(撕碎的纸页泼上无水酒精,燃烧就像孔雀翎一般好看。)我摆脱了对世间的牵挂,对那种反复发作的疼痛,也不再恐惧万分了。
以后的若干年里,疼痛像一条忠实的小狗,亦步亦趋追随左右。陪伴我上高山,下平原,从藏北到京城,宠辱不惊,休戚与共。它谨慎地把握着分寸,从不惹我真正生气。轻微发作时,只需我像老年人一般弯弯腰,缓解一下挺胸直背时的压力,它就悄然遁去,如刀尖划破水面,愈合后不留一丝痕迹。最顽劣的表现,也不过是逼得我短暂地闪进工作间的白色屏风里,对一同上班的其他医生说一句:我有点儿不舒服,躲里面检查床上趴一会儿啊……次数多了,大家道,你想休息,直说就是了,干嘛像个不愿做功课的小孩,每次都撒一个肚子痛的谎话……我愤愤地回击她们说,没有一点儿人道主义精神,小心本所长康复以后给你们穿小鞋哇。
我行医20余年,自身几次比较重大的疾患,都是处于膏肓状态,才被院外的专家确诊,在就职的卫生所里,非但自己绝无“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蜻蜓眼力,周围的医生也是“久入鲍鱼之肆”的聋鼻子。至于每年的例行体检,邀的虽都是京城威名赫赫的医院,但没有一次发现过青萍之末的灾难。
面对每年都是“正常”的体检单,我认为疼痛是一幅精神的海市蜃楼。但那个不计名利的家伙,不理睬书面上对它的置若罔闻,以相当稳定的节奏骚扰我,兢兢业业风雨无阻。结果不但我自己,就是家里人也将它视为正常生活的一员,相濡以沫,和平共处。假如它有一段时间不来造访,我会说,噫,奇怪啊,肚子最近怎么不疼了呢?家人也会跟着不安,说,是啊是啊,好长时间不听你念叨了,不会有什么变化吧?我说,别着急,咱们这么惦记它,它会来的。
果然,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它也像熟练的老仆,愈发殚精竭虑服务周到了。频率较前稠密,强度较前加深,盘旋的时间也大大地加长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开始用手握成拳,抵住胸腹,略解疼痛。但通常只要稍能忍受,我就很快松开拳头。记得好像身患肝癌的焦裕禄,就是用这种姿势,将竹椅的扶手顶出一个破洞,我觉得这止痛的方法不祥。还有一招,双手心周正地按在剑突下——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口部位,缓缓下压,居然奇效。猜想那是人体血脉聚集之地,以痛治痛,类似武林高手点了某处大穴。不料先生有一次见了这种自我施治,惊道,莫非你也在学西施?我恼火说,就算西施首创了这个姿势,并没有取得专利权,凭什么两千年后,我们还模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