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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胆之人(2)

我喜欢辽阔的地方 作者:毕淑敏


伴随症状也渐渐多了起来,好像老仆嫌自己孤单,特带了孙男弟女集体拜访。我开始恶心欲吐,肩胛如裂如剜。我问先生,晚饭吃的东西,会不会食物中毒?我怎这般难受?他不忍看我独受此苦,同仇敌忾地说,是啊是啊,我也深有不适。他的假话使我大释然,认定食物作祟,不再追究。

很长一段时间,疼痛一直与我保持着最后的礼节,好像向苏联发动大举进攻,发动闪电战前的希特勒。我也努力绥靖着,维持着健康泡沫。

直到那年八月,我久已巴望的新疆之行,终于实施。雪山盆地,纵横驰骋。南疆北疆,大吃大喝。(我因不吃手抓羊肉,不喝葡萄酒,大吃的是水果,大喝的是酸马奶。)一路颠簸,身累心喜。某日夜半,自吐鲁番赶回乌鲁木齐,疼痛突然在吉普车上毫无征兆地凶猛发作,使我陡出一身冷汗。宾馆预备了热饭,一口也无法吃,匆匆吃药,辗转在床。唯一希望噩梦醒来是早晨。

我至今对缠绕我多年的疼痛,充满最后的感激。它维护了我的面子,使我成功地完成了西域之行,全须全尾回到北京。试想若病倒边地,将给主人平添多少麻烦!所以说这位魔头,还是很有几分顾全大局的侠义心肠。

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那蛰伏已久的疼痛,摇身一变化作狂犬,以凶猛十倍的残忍,发动了势如破竹的秋季攻势。开始的半小时,尚有张弛,用焦裕禄或是西施止痛法稍事抵挡,还可获片刻喘息。但很快形势逆转,疼痛撕下面具,暴躁起来,如长鞭驱赶大批毒蛇,从我体内的某一处出发,在腔内翻转腾挪。疼痛好似优异的体操运动员,精彩地练着他们的托马斯全旋。无数火红的信舌狂舔脏腑,烙铁般的疼痛如霞蔚蒸腾而起。

我惊骇莫名,不单被剧痛狠狠攫住,更被恐惧深深震慑。我从不知道人的一部分器官,能如此狂躁地与整体铁血为敌。腹中所有的管道,好似沾满苦水的毛巾,被魔手精致地拧成麻花。那一刻,我以为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

先生看我以头抵墙,知道此次疼痛振幅巨大,已超出我的意志控制范围,忙说,咱们上医院吧。

我点点头,已无法言语作答。进医院,仅剩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蹲在地上,咬紧嘴唇,堵塞呻吟不要出口成章。化验,体检。医生把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右肋中点,嘱大口呼吸,剧痛使我屏气并清醒,立时茅塞顿开,悟到了症结。血象飙升,表示存在剧烈炎症。当最终“胆囊炎”、“胆结石”的诊断落在诊断书上时,我豁然大悟,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喔,疼痛,我鞍前马后的朋友!原谅本人失礼,受你呵护多年,直至今日,在下才知你尊姓大名。我们唇齿相依,竟这么多年素不相识,你说是不是一个糊涂病僚呢?如果那人还是一个医生,是不是自我渎职?起码也是擅离职守吧。

解痉,止痛,消炎……医生很熟练地处理着,疼痛虽剧,我则心平气和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情既明,剩下的事就是和它做斗争了。那病痛很是骁勇,固守阵地,并无见好就收的雅量,种种措施之后,仍挥之不去。于是医生开出了“杜冷丁”。

那是一张专为剧毒药品而用的红色处方。先生拎着它取药,喃喃地对我说,你看,你前头写了《红处方》,眼下自己就得了一张。累坏了,真是报应啊。我有气无力说,你知道……我下一部要写的书……叫什么名吗?他摇头。我说,……名叫“钻石”。

“B超”片证实,我胆囊里藏的货色,不是什么无价之宝,不过是两块普通结石,就是俗称牛黄狗宝的那种玩意。

只是结石的体积令人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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