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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杨村的一则咒语2(3)

春天在哪里 作者:阿乙


夜晚十一点时,家家户户闭门,钟永连也要掩门,却见远处天空射出一束笔直的弱光。她僵立着,直到它越来越大,分明朝这边射来,才振奋起来。“这车灯像金箍棒,在天空搅来搅去啊。”她想,然后小跑,跑了一会儿觉得慢,索性放开步子像男人那样跑。

这是辆面包车,路过她时停都没停。

她坐在路上开始哭,她痛,全身痛。她的鞋跑掉,石尖割坏脚,还摔了一跤。她的儿子不回来了。但在她感到再没什么能告慰自己时,那辆分明是驶向别地的面包车又折回,朝着村里开去。它恰好停于她家门口,不肯熄火。

她跑回去。

国峰将一只简单的包拎出来,丢在地上,从裤兜翻出两百,给了司机。他还是那么冷漠。钟永连捡起包,说:“师傅要不要在家吃个饭?”那司机没应,将车开走了。

“怎么回得这么晚?”她问。

“坐一天一夜火车,在县城一直租不到车。”儿子有些烦躁。

“饿吗?”

“饿。”

“我去给你热菜。”

“喝粥。”

“大过年喝粥做什么?”

“喝粥。”

国峰的声音小,但还是威严。他又说:“困,做好了叫我。”然后他闭着眼,熟练地走向卧室,轰然倒在床上。钟永连用了很久才将他身下的被子扯出来,盖在他身上。然后她怀着极大的踏实与极大的空虚去熬粥。她洗锅,淘米,倒入大量的水。她知道儿子喜欢喝清汤一样的粥。越清汤寡水越好。她等候着,觉得磨人,就去摇煤气罐,有时觉得熟了,揭开锅盖,一股白汽冒出,用汤勺舀出来,却还是硬的。稀饭做好后,她盛上一碗,忍着滚烫端进卧室,唤了一声。被窝里传出细微的响动,他遥远地唔了一声。

“峰,起来喝粥。”

他没回答。她坐在床边等待。坐火车起码三千里,从县城回少说又六十里。她悄悄掖被子。窗外开始飘落大雪,这时多宁静啊,我的儿子熟睡着。窗外飘着大雪。

过了一阵她又唤:“峰。”

没有回答。

她便像老母牛那样,将脸庞凑去,温柔地唤:“峰,快起来,先吃点,吃过了再睡。”这样唤着她有些v,去摸他脸,却是冰块一般冰。探鼻孔,气息已微弱了。她摇他,就像在摇一只晃来晃去的水袋。因此她急,去拉他,手从滑雪衫上滑下,便捋起他的衣袖,捉住他手腕。她用了好大的力,感觉对方意外地轻,却怎么也捉不上来。

忽然她全身僵住,哭泣起来。

她捉的不是人手,而是死狗、死猫、死耗子的手,她的指头沾满滑烂、臭烘烘的脂肪。她的大拇指正死抠着儿子破烂的手腕,直抵白森森的骨头。他的手臂全然紫掉,像茄子那样紫,一划就烂。她推上他的羊毛衫,身上也这样,紫色的血管像是紫色运河,在胸口纵横交错。等到她匆忙爬上去从后边抱起他,他的头颅已像被斩,猛然垂落,在那被迫张开的嘴里,呕出一股化肥才有的气。

医生观察三分钟便走出病室,找到钟永连后愤慨地说:“你儿子身体全部烂了,器官、皮肤、骨头都烂了,活活腐烂死了。”后来她租车将国峰运回,悄悄埋了。

开春后,立志要成为全国大律师的县法律援助中心吴主任来到杨村,找到白发苍苍的她。他解释着含铅量、周工作负荷量、防护措施这些词,发现对方根本不懂,因此打了个比方,就像是日本人侵华时的毒气工厂,这个比那个还毒。钟永连摇着头走开了。

“我这也是为你好,又不要你出一分钱。”

“不啊。”

“难道你儿子就这么白白死了?”

“不啊,不需要。”钟永连很固执。后来她走向邻人家,像大病初愈那样,极其缓慢、小心地让屁股落在石槛。吴海英看见,端凳子出来,“坐着冷,二娘。”

“要说,还是我不该疑你。”

“二娘,到这时了还说这种话。”

吴海英蹲下来,去摸钟永连的手,钟永连让她好好地摸。吴海英没再说话,不停地出眼泪,而钟永连一直像烈士仰着头。这时在村头,在那家还没走的打工仔家里,音响正在放Beyonce的《Halo》:

Everywhere I\'m looking now

I\'m surrounded by your embrace

Baby I can see your halo

You know you\'re my saving grace

You\'re everything I need and more

It\'s written all over your face

Baby I can feel your halo

Pray it won\'t fade away

她们就像两块石头那样听着。

(感谢杨继斌先生为我讲述这个故事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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