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发光的小红(1)

春天在哪里 作者:阿乙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白居易《放言》

此奴终身发轫之始,不可草草。价由母定,客则听奴自择之。

—蒲松龄《聊斋志异·瑞云》

“我已经老了。”

他一直揉搓脑袋,打过摩丝的头发乱成一团,不久,一滴黄泥似的泪水从他眼窝下深重的褶皱里滚出。在昨天的面试会上,他戴着粗金项链、鸽蛋大的钻戒,以一副我养着你们的气势扫视众生,对我说:“我知道你好赌成性。”今天却像条可怜的狗蜷缩在我面前,反复说他老了。我觉得我他妈才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说:“这件事至今还让人不敢相信,却是确切地发生了。”随后他跟我讲了这件事。

二十年前,天空比现在还粗鄙,整个社会充斥炫耀的气息,我是一名清瘦的诗人,将自己养得又穷又倔强,不过在终于有重金意外掉下时,还是沦陷进去。宁波商人胡海云仅因为在《诗刊》上看见我的一首长诗,派司机千里迢迢来接,让我给他写一部传记。我允诺了。

这是一名让人不寒而栗的司机。个子粗矮,右眼皮留着疤痕,黑黄的脸坑坑洼洼,像是有不少肉虫随时要钻出来,而且后脑勺处有块斑秃。他不吭一声,敲开我家的门。我问是不是胡先生派来的,他点头,然后带着我飞驰。他一直专注地把着方向盘,看前方,我怎么说话他都只慢腾腾地“嗯”。如果不是车辆显得气派,我会以为他是将我拉到屠宰场默默杀掉。

胡先生的庄园建在离海远点的乡下,将一座山包围起来,山上的水坝将湍急的水流稳重地分成五道,从雕成龙口状的管道放出,砸落于底下水潭。园内植有大量青竹。在夜晚,琉璃瓦上的彩灯点亮,配合法式街灯,使竹间的小径犹如梦境。沿石径走,穿越拱桥,便会找到一块半个球场大的露天剧场。可以放电影、办舞会,也可以聚赌。就是在那里,我的一生开始毁灭。

我以为胡先生会像电话里那样热忱,老远出来迎接,但是到达他的办公室前,我被命令等一会儿。大约二十分钟后,他送客出来,才顺便握了下我的手。“我是—”还没等我介绍完自己,他便松开手,转头说:“娟,招呼一下他。”然后走回办公室。这让我几乎马上要离开。这些老板就是这样,习惯于将任何人当成棋子安排,一旦谈妥,全无尊重。但我还是跟着他的女秘书走了。我得说服自己是来赚一笔可以养我五年的钱的。在那书房果然摆着五万元订金和三条中华香烟,当然还有一堆关于他和紫檀的报道材料。

“你吃和住都在这里,写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她说,然后走了。她穿着海关制服一样的白衬衣(带软肩章),扎蓝色短领带,没有系胸罩。因为是个呼吸和说话都急促的女人,乳头总是大规模挺上来。当她转身而去时,套裙下的长腿像豹子般迈开,高跟鞋极有节奏地钉向瓷砖地面。如果不是眼睛沾染上他的傲慢,脸上也扑许多粉,她一定是可爱的女人。诱敌深入又拒人千里,我这样想。

第二次见胡先生是在食堂。我一直在这里吃,以为是安排下人饮食的场所,这天见着才知是他的禁脔。他拉着当地日报总编的手,介绍大厅的巨画出自张大千。进包厢后,我们便见墙壁挂满他与各种闻人的合影,其中一位说来颇让人不安。“你现在坐的位置就是当时他坐的。”胡先生说。总编腾跳起来,被胡先生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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