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某个清晨,天气干爽宜人,薄雾刚刚在小树林附近拉出了朦胧的丝带,疯子拎着成捆的高丽纸、油画布和一个油漆斑驳的油画箱来到万仙城,跟刀疤脸以及率先来到这块土地的几个人结成了同盟,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疯子初来的时候,他们的处境比现在还要严峻得多,他们一方面要顶住周边的压力,传统艺术捍卫者们的排挤和否认,另一方面还要时常为生活犯愁。油画颜料、画布和画框是必须经常购买的耗材,美术书籍和画册动辄十百上千元,却也不可或缺,在资金短缺和神经高度紧张的双重压力下,疯子和刀疤脸他们不得不借酒消愁,还时不时地跟某些慕名而来的女孩子,那些寻求刺激的女子过夜求欢,以此麻痹自己的神经。而唯一给他们安慰和动力的,便是马不停蹄、没日没夜地创作了。
就在四年前的一个下午,疯子好不容易赢得了一次机会。一个满脸麻子的台湾画商到艺术村来“挖星”,很快就相中了疯子的“红色系列”。台商在疯子的作品前站了很久,认为这些作品具有前瞻性,也具有升值潜力,决定收购一批。而正当疯子应允他,准备把这些画交给台商处理时,他的前女友却以为卖得太贱,太廉价,台商开出的价位远远还没有达到其作品本身的价值。她朝疯子递了个眼色,把他拉到一边,低声告诉他,不能就这样贱卖掉了。这对他的前途没好处,价格太低,势必影响将来的发展。
“其实就当时来看,台商愿意以每幅三千元人民币来收购,已经不算少了。那时候,很多人的一幅画哪怕几十、几百块都愿意往外面抛,多多少少能拿到钱,总比堆在杂货间烂掉、发霉要好得多,所以很多人都懂得这样的机会一定要抓牢。不过疯子却是一根筋,他以为那女的是一心一意地为他好,而抠门的台商是在最大限度地压榨他。按照那女人的说法,疯子果断拒绝了台商,他以为只要稳住阵脚,台商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回头再来找他的。”杨志斌说到这里,用鞋底蹭了蹭地面。
“结果他错过了机会。”叶晓枫说。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那么久都熬过来了,他还没那么容易被打垮。开门见山地说吧,以往的疯子,总是很自信地以为那女的非他不嫁,而他也非她不娶,但他万万没能料到,那女的先前跟他好的同时,就暗暗跟艺术村的另一个男人睡觉。那男的沉默寡言,不显山露水,而疯子完全不知道他们会背着他约会。那女的和情夫睡过之后,很快就把一心只想成为大佬的疯子抛到九霄云外,她认定疯子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缺乏经营的头脑,在这方面,她的新欢倒是很有优势,也懂得讨女人喜欢。在疯子拒绝台商的同一天下午,那女的借口出门买东西,偷偷去找她的情人,把他带到台商跟前,说他的画跟疯子的风格类似,还技高一筹……后面的事情,不用说你也能猜到。”
“但豆米显然跟她不是同一类人。”叶晓枫说。
“是不是一类人,对疯子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当年那女的背叛疯子的同时,把他悉心创作多年的画全都卷跑了,跟情夫逃得无影无踪。疯子当初以为她不过一时糊涂,每天都站在小道的水沟旁边,定定地望着树林那边是否有人或车过来。只等到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有人才发现疯子不再等待,也不再发呆了,他咽着唾沫,懒洋洋地坐在田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在长筒靴里插了一把小刀,说要是哪天再撞见那女的,一定会叫她好看。”
“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
“总之他是变了一个人,疑神疑鬼,还多次扬言千万不能相信女人,要随时留心,时不时地给她们点颜色看……这都是往事,咱们该早点回去了。”
在杨志彬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叶晓枫也不禁考虑到自己的将来。如今的他,在万仙城呆了已有半年多,这段时间,除了酒量增大,逐渐熟悉这些人的脾气和爱好之外,在艺术创作上,并没明显的进展和突破。很多时候,贫穷和迷茫所带来的消极情绪无孔不入地影响到他,而事情大概也真如杨志彬所说,在极端条件下的疯子或是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并没他想象中的那么牢靠,稳固。就在昨天上午,他还接到学校那边的电话,教导主任透露出可以再协商的风声,毕竟,他以前对学校做出过贡献,学生们喜欢他,而他也向来尽心尽职。然而,自尊心却迫使他婉拒了回校任教的邀请,他已经没有妥协和退缩的余地了。
这一夜很快又过去了,当太阳再次高悬空中,给整个大地镀上暖灰时,叶晓枫眼中的艺术村也彰显出本来的面目:一群从四面八方来的人聚集在一起,画画,吹牛,讲荤段子,获得精神上的自我慰藉之后,再开始面对贫穷、饥饿和有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成为“大佬”的现实,换句话来说,没有人对将来有太大把握。虽说每周一次的“先锋诗歌”和小树林中的“集体行为艺术”能让人们暂时忘却摆在眼前的种种难题,然而这样短暂的麻痹无疑不是像瘾君子们那样,每次的狂欢和聚会之后,留下来的只有疲惫、易怒和无法掩饰的失落。
这天黄昏,一群人刚从小树林出来,两个诗人又因先前朗诵的事而动武了,若不是刀疤脸从中调解,事态一定会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叶晓枫摇摇头,加快了步伐,回到住所,拿胳膊枕住头,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的天花板。龟裂的网纹正向四周延伸。屋外,晚秋的虫鸣和人群的喧闹夹杂一片,让他意识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并不比另外的人好一些,有什么东西正悬在头顶,试图把他压垮,使得他挤压变形。有那么一刹那,他不禁扪心自问:把人生中的大好时光和未来的生活全都赌在了艺术村,值得吗?在切断所有退路后,如果他不能取得理想的成绩,又该怎么面对从前的朋友和家人?好在这样短暂的犹疑很快就被秋风所吹散,斑驳的黄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想四年前的疯子虽说没能把握住那次机会,不过至少意味着,这里不是无人问津的蛮荒之地,只要他再多一点耐心,好运迟早会再次惠顾此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