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支撑新的语言的,不仅是词语的改变,还有艺术的参考。鲁迅从古中国的艺术里,其实也感到了奇异的存在。只可惜它们存在的时间过短,不久就消失了。鲁迅以为,要在表达上有新的精神,那就得有天马行空的境界。他从俄国作家和日本作家的文字间,就感受到别样的存在。他喜欢阅读那些外文,乃是其间没有奴态的缘故。
从其文本中可以看到,他喜欢夜枭的意象,愿意用坟的画面。至于地狱的鬼火,沙漠的风,都在其作品中呈现出美丽的模样。用粗粝的存在覆盖精细的言语,就把那些被污染的语言解放出来。他的文章不断和世故者捣乱,与柔媚的文人别扭,甚至与自己别扭。否定别人身上的奴态外,也否定自己的黑暗,剩下的也只有沙漠的存在了。死亡、沙漠、黑夜的出现,是对抗灰暗的勇气之举。他以审丑的方式撞击着丑陋的存在,却于此诞生了一种诱人的美。这里拒绝了乌托邦,也拒绝了象牙塔。于是我们在他的笔下不断看到地狱的暗影。可是这不是魏晋以后文学作品阴曹地府的形影,那里不断有岩浆的激流,在喷发着久久被压抑的洪流。1936年,他出版了亚历克舍夫《城与年》的插图,那个阴暗里射出的奇异的光,穿透了地狱般的门,引来的是不屈的亮色。这些唤起了鲁迅的快慰是一定的吧。冈察罗夫《伊凡诺夫短篇小说〈田野〉》插图,也有类似的意象,都是脱了苦楚的坚毅的精神之河的流淌。希仁斯基《凯勒短篇小说》插图,遒劲的光从暗处射来,死寂的世界便活动了身躯,不再是灰暗的样子。这些作品,都是挣脱奴性的伟岸之图,鲁迅期盼的新艺术,大概就有这样的因素。我们从他推荐的版画作品,其实也能找到其心灵的一种对应,他语言的元素是有那种意味的。
在鲁迅的整个艺术活动里,几乎都可以看到他对新艺术的期待,是走向自由之途的劳作。反抗奴性的艺术,才是摆脱苦楚的选择。我们在这个层面,才能够看清他的良苦用意。冯雪峰认为这是一种“傻子”的精神,恰因为是“傻子”,便有韧的战斗性,有和常人不同的地方。传统文人被深深奴化的时候,一是毫不自知;二是染上毒气,自己也有戾气在;三是逃离,自造一个幻境。鲁迅在无所不在的黑暗中,却有另一个精神在,明快、放达的词语也能在忧患中自如地喷吐。钱理群说,在敌意中的人易处于向“神”与向“兽”的十字路口,鲁迅却因自己的战士的身份摆脱了奴役之径的苦运。这是对的。鲁迅没有在受伤时退入到兽的世界,他越是在受辱中就越是表现出人性的纯净的美。只有战士才可以从奴性的世界走出,因为他们不惧流血和牺牲,这也是“傻子”意象的一种放大。
只有理解了“傻子”的精神,也才能够了解他何以有时不近情理,何以有多疑的地方,何以对怨敌一个也不宽恕,何以在死亡面前有大的欢喜。这些都是与奴性思维相反的存在。鲁迅一生致力于的恰是这样的选择。用郁达夫的话说,就是一种“刻薄”,“傻子”而“刻薄”,是多么悖反的精神。而这些如此完美地体现在他的世界里,这两种存在背后,诞生的却是爱意的暖流。郁达夫写道:
鲁迅的性喜疑人——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所谈到的都是社会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语多刻薄,发出来的尽是诛心之论:这与其说他的天性使然,还不如说是环境造成的来得恰对,因为他受青年受学者受社会的暗箭,实在受得太多了,伤弓之鸟惊曲木,岂不是当然的事情么?在鲁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见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发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热情;这一种弦外之音,可以在他的小说,尤其是《两地书》里面,看得出来。
郁达夫的看法,其实也应对了他另一句话: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的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郁达夫的看法,是心灵深处流淌出来的真言,至今依然有鲜活的感觉。同代人对鲁迅的理解,后人未必有所超越。大凡欣赏鲁迅的人,对奴隶之苦都有所厌恶,鲁迅说出的恰是觉醒者的心音。巴金、胡风、丁玲内心对鲁迅的崇尚,延续的也恰是郁达夫式的感受。我们现在读王瑶、李何林、王富仁、钱理群等人讨论鲁迅的文章,也纠缠着相似的感觉。因了鲁迅的存在,才穿越了那个精神黑洞,阳光终于因为这样的穿越而照在我们的世界上。说鲁迅是借来光的使者,也并非不对。他在奴隶的国度里,写出了别一世界的骇世的诗文。这些,谁还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