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评论家谈鲁迅,主要集中在文学层面,对其美术活动,只有少数画家和美术史研究者为之,深入者有限。鲁迅的成就,与他是个杂家有关。刘思源先生说那是“暗功夫”,是知人之论。而这功夫之一,乃美术鉴赏与研究。其内在的因素给鲁迅文字的支撑力,是不可小视的。
我们有时候阅读鲁迅的文本,有种快意的感觉,那大概是美学所讲的神思吧。他对美的感受,是跨在文字与色彩间的。这个习惯在幼年就养成了。他对插图、碑帖、雕塑都有兴趣,在那些古旧的世界间找到精神的飞翔之所。图像的美与文字的美各得妙意,美的意蕴在此流溢着。早期的鲁迅对艺术有整体的看法,对文学与美术是一起讨论的。这个看似混沌的审美意象,给他带来的好处,在后来越发明显了。
有趣的是他对美术的兴趣是跨越中外的。他对现代美术品的注意,始自于日本。西洋绘画与日本浮世绘对其的引力可以想见。也恰是与西洋绘画的对比才知道故土的艺术的问题,优劣也历历在目矣。西洋与东洋的美术,让其反省故国的美术史的逻辑。而重塑美术图景的冲动,在他那里是从未消失的。
古人的思维里,混沌里藏着寓言。光线、音律诸因子散落着情思。诗文和绘画都保留了此一特点。鲁迅意识到了这些,其审美的律动就借助了其间的因素。或可以说,他唤起了这些因素,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在受到了现代科学的沐浴后,审美的路向有了变化。一是有确切性的思维,那里逻辑性强,是没有模棱两可的一面的。二是神识的思维,凭着直觉进入对象世界,幽微的存在纷至沓来,心灵广袤而辽远。这二者交织在一起,便有了奇异的伟力。两者不同的思维,在鲁迅那里是统一的。也因此,他唤起了冬眠的古老诗意,把旧的艺术形式激活了。
十九世纪以后的美术,与哲学、文学共舞,出现了许多大人物。此后画家与作家间互往的故事多多,不胜枚举。作家谙熟美术者很多。劳伦斯、夏目漱石等都是。劳伦斯论画,能入肯綮;夏目漱石本身就有丹青之技,是诗画俱佳的人物。看鲁迅日记,他与陈师曾、司徒乔、陶元庆的交往,在画坛留下的足迹,都值得一思。和法国知识界那些大人物比,毫不逊色,那里的故事,让我们这些后人总能够神往而羡佩。
像林风眠、刘海粟、吴冠中这样的画家,是很看重鲁迅的。他们在鲁迅那里,得到了美术那里没有的美感。文字中的美感,恰有画家欲求而不得的内蕴,意象通向更为辽远的世界。古代画家从诗文里获得的灵感何其之多,白话作家给丹青妙手的启示则十分有限。唯鲁迅有微末的幽思,让画家如进圣洁之所,可悟之境多多矣。他把文字与绘画的优长演绎成美丽的景致,故有传神的笔意与灵思在。那是画家与诗人都想求得的神思。鲁迅尽揽于怀中,可谓大境界也。
鲁迅参与美术的活动,很少写到文字里,译介的美术品无数,却没写几篇美术研究的文章。而只言片语中却有高论飘然而至,都是不可多得的箴言。其实那些言词都非天语,乃厚积薄发之心音。对美术的真心喜爱,又无功利之心,便有敬意涌动。他的生命,浸泡在此间,周身都是美丽的光环。也惟其如此,在丑恶的事物面前,毫不萎缩,以圣洁对龌龊,便有凛然之气在。其美也柔柔,其思也迈迈。神乎其姿,妙乎其意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