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说,自从我父亲在私塾念书时就有了这种想法。
我父亲上的顺和书塾有个叫金志诚的老师,特别爱喝酒,都说他只要喝了酒,连纱帽掉了也不知道。他三天两头地叫当接长(等于现在的学生班长)的我父亲去替他打酒来。起初,我父亲还服服帖帖地听从了老师的嘱托。后来有一次我父亲看到那位老师酩酊大醉,在回家的路上倒在路旁水沟里,从那以后父亲就改变了想法。
有一天那位老师把一个大酒瓶递给我父亲,又要他去打酒。我父亲走出书塾大门后,把酒瓶在岩石上摔个粉碎,回来向老师说,被一只老虎追赶,被石头绊了一跤,把酒瓶摔碎了。老师听了,无可奈何地说:“嘿嘿,难道白头山的老虎来到了万景台!竟至亨稷对我撒谎的地步,可见我的熊相在你们眼里多么难看啊。叫你们去打酒,是我的错。”从那以后那位老师就戒了酒。
虽然老师和酒诀别了,可是他那倒在水沟里散发出酒臭的模样,深深地印在我父亲的脑海里。只有师生间隔一道屏风才能维持师道尊严,祖父的这一一贯主张,就是以这种事例为基础的。
尚钺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设屏风,我就一下子跳进了尚未向任何人开放的先生的生活深处。
先生的书架上有几百本书。这是我所看到的最丰富多彩的书架。尚钺先生可谓书的富翁。书架上还有很多英文的小说和传记文学作品。
我站在书架前,久久舍不得离开。把这书架里的知识全都掌握了,不就等于多念了一所大学吗,尚钺先生来毓文中学任教,对我来说也是个幸运啊,我边想着这些边信手取出书来看。过会儿,我问老师说:
“老师,您为置备这些书用了几年时间啊?”
尚钺先生嘴边挂着微笑,走近书架望着我的脸说:
“花了十年左右的时间。”
“要把这些书读完,你想需要多长时间呢?”
“勤则三年,懒则百年。”
“老师,如果我要限期三年把这些书都读完,那么您可以把书架对我开放吗?”
“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只要您肯借书给我看,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不是别的,成柱将来一定要做一名作家,这就是条件。我很早就想培养一两个能够为无产阶级革命作出贡献的作家后备力量,我想成柱是不是可以做其中的一人呢?”
“老师,您这样相信我,实在感激不尽。说实在的,我对文学课特别喜爱,对作家这个职业,也十分憧憬。祖国独立后也许选择文学的道路。可是老师,我们是被霸占了祖国的亡国民的子弟。我父亲为光复祖国奔走一生,在苦难中去世了。我决心继承父亲的遗志,将来献身于独立斗争。这就是我最大的理想和抱负。解放民族的斗争,就将是我的职业。”
尚钺先生倚着书架,表情深沉地连连点头,然后靠近我,把手放在我肩上轻声说:
“好样的,成柱,如果你的理想是独立斗争,我就以这个理想为条件,把我的书架统统向成柱开放!”
那天,我借了《红楼梦》回住所。
尚钺先生第二次借给我的书是蒋光慈的小说《鸭绿江上》和《少年漂泊者》。
我很感兴趣地读了这两部小说。特别是以叫李孟汉和云姑的朝鲜青年男女为主人公的小说《鸭绿江上》,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以后又借阅了高尔基的《母亲》。
我们这样通过书和文学建立了特殊的关系。
不管是什么书,凡是我要看的,尚钺先生都借给了我。如果我要的书,他的书架上没有,他还特意抽出时间到别处去给我弄来。我每读完一本书,他就一定要我谈读后感,这就算借书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