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兰斯基的《冷血惊魂》(Repulsion,1965)有一个“前1968年”的背景,弗洛伊德式的对女性的认识占了上风,她们为自身的“匮乏”烦恼不已。影片中的女主人公卡洛在一个美容店上班,生活灰色单调。覆盖在顾客们脸上的厚厚面膜,也覆盖了这个女孩通往世界的道路。在这个场合人们所谈论的,更像是白日梦之后的剩余物:抱怨和牢骚。卡洛与姐姐同住一个公寓,姐姐与男友交往的种种,让她感到十分心烦。对于异性的恐惧,逐渐演变为受虐的幻想和梦魇。
从她身上长出来的那些鬼魅,一下成了她的世界本身。她头脑中的幻影,被当做了更为真实的存在。她感到自己被强暴,将自己的男友误认为敌人,那些罪恶的手从黑暗走廊的墙壁伸出来,像草丛一般。一些细节如碟子里始终残存的半只兔子、没有插电的熨衣动作,帮助制造了这部影片的惊悚气氛。抛开那些关于女性的逼仄见解,将她视为一个在现代世界中孤独无依的人,也许更为恰当。当一个人掉进彻头彻尾的隔绝及由此带来的无依无靠当中,能够滋养和支配她的,便只有房间里的空空回响。
其中有个细节在《黑天鹅》里得到响应。那就是卡洛不停地咬破自己的手指,不得不白天戴着一双橡皮手套。这种孩子气的做法,是以自残的方式来缓解内心里的紧张。由娜塔莉?波特曼扮演的新电影里的主角妮娜,也需要不停地用手指抓挠自己的后背,直到渗出血来。
《怪房客》(Le Locataire,1976)仍然是幽闭的环境、封闭的个人,然而这回是一群内心霉变、心怀恶毒的人们。新房客住到了老房客的屋子里,老房客(一位年轻女性)不久前从这个屋里的窗户跳楼自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新房客还到医院看望了她,她被绑带紧紧绑在床上的样子令他难忘。继而他发现,周围的人们都用某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期待他成为原先的那一位老房客。
他与一位年轻女性上了床,却发现她与老房客之间存在亲密关系,她们也曾睡在这同一张床上。受着这些模糊暧昧的指引,新房客的行为逐渐怪异起来。他买来女装,涂脂抹粉,化妆成老房客的模样,不由自主地跳进人们为他所设的陷阱,由此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然而他们的要求不止于此,绳索越拉越紧,他们希望他再次死掉。当他终于爬到窗户外面,楼道里的所有人开始鼓起掌来,作为看客他们感到心满意足。为了让他们看个够,这位怪房客跳下来一次,又爬上去,再跳下来,看客们的快感达到了高潮。
从集中营里出来的波兰斯基,对于人性的洞察力,达到了入木三分的地步。这是波兰斯基影片中最具有社会批判性的一部。面对他人的灾难,人们仿佛喜欢以幸灾乐祸的方式参与其中,这样才能证明他们自己的脚下是稳固的。如果能够看到“他人的血”(波伏娃),那真是再好不过。
影片中有一个镜头,新房客从自己的洗手间朝对面望过去,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形象,这一点在《黑天鹅》里再度出现。在那个长长的、黑黑的通道里,对面走过来的,竟是一个与波特曼长得十分相近的人。同样,那个坐在盥洗室的地上用小刀抹自己脖子的人,也正是波特曼本人。一个人有两个分身,这说明了什么?那是另外一个陌生的自己正在身上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