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是秋瑾在日本留学的第二年,当时鲁迅已经在日本待了两年。在这个时间里鲁迅也经受了幻灯片的刺激,看到自己的同胞被日本人砍头,旁边的看客也是中国人,鲁迅的心是隐痛的。也就是在此时,留日学生遇到了一件大事,日本政府与清政府勾结,为限制留学生反清政治活动颁布了“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应该注意,“取缔”一语在日语中主要意为“管束”、“管理”)。规则一公布,立刻在留学生中卷起了洪波巨澜,当时的秋瑾再也坐不住了,热血沸腾,樱花的国度再也不能安静放下一张书桌了。此时的日本报纸《朝日新闻》发表社论,更是烈火烹油,嘲笑中国人“放纵卑劣,团结薄弱”。
一向自尊的陈天华感到自尊的伤害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决计以性命反驳蔑视,于是选择投海自杀。
陈天华在《绝命书》中说,中国受列强之侮,因为中国自身有灭亡之理。某者之灭,乃自己欲灭。只是中国之灭亡若最少需时十年的话,则与其死于十年之后,不如死于今日。若如此能促诸君有所警动,去绝非行,共讲爱国,更卧薪尝胆,刻苦求学以养实力,则国家兴隆亦未可知,中国不灭亦未可知。
弱国是没有尊严的,弱国的子民是没有尊严的,读到陈天华愤而投海的史实,我总是悲愤难抑。他的死,也许换取了警醒,也许只是水中荡起的涟漪,最后归于虚无。陈天华死了,活着的还在争吵。去和留,拯救与逍遥,面对着纠缠如麻的留日同学,秋瑾忽地秀出了短刀,以刀击案,怒喝包括鲁迅在内的留日学生,说出那句“吃我一刀”的话。也许,你能想象曾缠足的秋瑾暴烈起来,犹如持刀挟持人质的恐怖分子。但秋瑾拔刀的目的和最大的正义恰是消弭恐怖,革命最大的正义就是让弱小者免于恐怖而前行。
瘦小的鲁迅,显然是不入秋瑾的襟抱的,虽然越东自古是慷慨悲歌卧薪尝胆之地,也许她觉得鲁迅们身上多的是阴柔或者是柔韧,少的是爆发是血气的蒸腾。在晚清的年代里,秋瑾身上的男子气概是超于一般女性的。阿伦特曾说“红色罗莎”卢森堡身上散发着一种“男子气概”(manliness),在历史的进程中是空前绝后的。但我想阿伦特不知道秋瑾,如果她知道秋瑾会改变自己的看法的。我想仅有男子气概也可能只是粗野的强蛮的专横的,卢森堡说:“我这个人太柔弱了,比我自己想象的还要柔弱。”正由于有了柔弱的人性做底子,有人道主义做质地,革命的刀与火才是可为人间所接受的。其实秋瑾身上何尝没有柔弱,正因为她不忍看到故国那些弱小者的涕泪而走向了侠义,走向了拯救,走向了血与火。
法国诗人雨果有一首赞颂巴黎公社的女英雄、诗人米歇尔的诗,题目是《比男人还伟大》。面对秋瑾这样的有奇行的女性,我们除了沿用诗人雨果的话,还能有什么更恰切的词语去描写么?“比男人还伟大”!秋瑾自己也说“英雄也有雌”!我知道在1903年的中秋节,王廷钧叫秋瑾准备晚宴要请客吃饭,谁知他自己却在晚宴前被人拉走去吃酒了。中秋之夜,秋瑾独自一人面对一桌酒菜,天上一轮明月,只有对影成三人,于是,她换上男装,带一个仆人,毅然到一个戏园去看戏。这是秋瑾第一次着男装。待看罢戏回家,时间已过午夜。正巧王廷钧也刚刚吃完酒回来,当他得知秋瑾身着男装去戏园看戏,不禁勃然大怒,竟然动手打了秋瑾。秋瑾自小是学过武的,真要动起手来,王廷钧怕不是对手。秋瑾采取的是冷眼看着这狂怒的男人。
拳脚侮辱、所谓的家法和夫权,已使这位比男人伟大的女子忍无可忍,如娜拉一样走出家门。于是在朋友吴芝瑛纱帽胡同的宅第里,就诞生了和岳武穆相媲美的《满江红》词章:
小住京华,早又是,中秋佳节。为篱下,黄花开遍,秋容如拭。四面歌残终破楚,八年风味徒思浙。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