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调(10)

青苍 作者:耿立


一副悠然自得的镇定,一腔视死如归的从容。好像林觉民不是去赴死神的约会,而是像往常一样告诉他萦怀的意映,他又要出一次远门,用不着牵挂。

是啊!当一个人明白了死生之大义以后,“砍头只当风吹帽”,他也就获得了最大的坚强与勇敢。我甚至猜想,他于刑堂上书写的那些供状如果能够流传于世,那一定是壶口瀑布一样的酣畅淋漓,一种壁立千仞的奇崛。用血书写到极致,血的精义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那是和《与妻书》一样构成了日月的双璧啊。

我知道鲁迅先生说过“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换一种说法,那是血浇灌出的花,是血花。人们说那些后死的举义的先驱们当行刑时候,虽满身血污,却一齐大笑,说:“我等此刻只求死,不愿生。若能以我等的赤血,换来同胞的醒悟,我等于九泉之下,也当欣慰殊甚,更无遗憾!”

家是身心俱可休憩的处所,在家可以伸懒腰,可以醉酒,可诗可赋,红泥火炉,武夷岩茶,一辈子没有大风浪,颐养天年,不管怎样,林觉民是一个有着传统印记的现代知识分子,他的身上还凝结着传统的血:齐家。虽是经过“天演论”启蒙的知识者,但他还是脱不了齐家的念想。意映卿卿活在《与妻书》里,这样的一个女子曾是怎样的传奇而引得奇男子林觉民如此的衷肠?不知林觉民是否和林则徐是本家,但在国家民族的大义面前是需摈弃自己微贱的身躯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林则徐这样的联句一定鼓荡在林觉民的肺腑。在满清的末年,大部分知识分子还是对庙堂心存向往和敬畏的,康有为、梁启超不用说,连中山先生也曾上书李鸿章,但李鸿章没有理会,而造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结局。人们除非万不得已,是不愿把自己放到政府的对立面的,人们顶多是狂狷一下,像嵇康在柳树下锻铁,或者陶渊明挂冠而去。龚自珍是最后从官场仓皇而去的,使酒骂座是因有志不得出,大路如青天,吾独不得出。

几人真是把自己放到王权的对立面?人,多数是权力和体制的仆人、佣人,少有的是硬骨头不合作者,清初有几个这样的人物:顾炎武、黄宗羲和王夫之。而清末还有王国维为大清而殉,也许人说王国维冬烘,但他身上的某种质素在现代愈加稀薄。

应该说林觉民这样的现代知识者的眼界是开阔了,不再以一家一姓的国家为念,心里是装着苍生念着天下的,他们不再以卑躬屈膝以叩头来叩朝廷的大门,他们是以自己的头颅来为未来敲开朝廷的大门。

我常想风水轮流转,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从晚明就转移到了所谓文弱的江南,在江南以南的福建,就有着豪侠的回音了。虽然我在林觉民故居看到的《与妻书》是复制品,但字如其人,从字的淡定和一笔不苟里,我看到了林觉民求死的心志:与其苟活,何如快意人生?

1911年春,林文在日本收到黄兴、赵声自香港寄来的信,得知他们正在香港筹备广州起义。于是党人中林觉民和林文同舟赴港,黄兴一见林觉民就摇动着林觉民的手说:“天赞我也!天赞我也!意洞来,天赞我也!运筹帷幄,何可一日无君?”

辛亥年的3月19日,林觉民和林文、陈可钧、陈更新、冯超骧等一干志士从福建马尾出发先入广州。次日晚,听说林尹民和郑烈已经从日本到香港,林觉民又邀陈更新同赴香港,为林、郑两人做向导。这天晚上宿在滨江楼,等陈更新、郑烈入睡后,林觉民独自在灯下给嗣父和妻子写诀别书,直到天快亮才停笔。《禀父书》曰:“不孝儿觉民叩禀:父亲大人,儿死矣,唯累大人吃苦,弟妹缺衣食耳。然大有补于全国同胞也。大罪乞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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