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绝调(9)

青苍 作者:耿立


林觉民说道:“此举纯为救国救民起见,并非私仇。满清无道,腐败无能,对内欺压百姓,对外招来洋兵欺侮中国,都是这些满清官吏的罪过。我是革命党,就是要杀这些祸国殃民的满清官吏。太平天国虽不足称,唯翼王石达开有云:‘忍令上国衣冠,沦为夷虏;相率中原豪杰,还我河山。’读后令人愤慨。堂上大人除隶满洲籍外,应有推翻满清恢复河山之责,今各淡忘。我草野小民,位卑未敢忘忧国,聊尽寸心。”

当问林觉民“你们为何举事不成?要知道以卵击石的后果”的时候,林觉民道:“各国革命之历史,皆流血多次,而后成功。我此次失败也,普通社会中人不知附和也。推其不能附和之原因,盖因自由之血尚未足耳。比如草木,不得雨露,必不能发达。我们之自由树,不得多血灌溉之,又焉能期其茂盛?”坐在地上的林觉民,激情澎湃,这时他好像又回到前几天攻打总督府的时候。和他一同来的林文,那与虎谋皮的胆识,东辕门遭遇战,林文企图策反李准部下。手执号筒的林文挺身而出,用带有福州腔的国语向对方高喊“共除异族,恢复汉疆”。这时林觉民也想唤起那些刑堂上汉人的胆略与良知,他说:“你们这些汉官,若真能彻悟革命之意,洗心革面以救国之危亡,他日共和建成之日,中华巍然屹立于世界,你等作为汉人,也当体会到做共和之民的骄傲。”

张鸣岐大惊失色,连呼“不要讲了”!这时林觉民对着堂上的皂隶说:“不讲可以,尔速拿笔来,将我为汉族复仇之大意录下,裨人人皆知杀满人复仇为任务。”

张鸣岐命人备纸笔伺候,解除镣铐,扶林觉民到书案前。这时的林觉民如鲠在喉,随意扯出一张纸,“呼呼呼”,一挥而就,人们好像看到一头斑斓的老虎,浑身锦绣,逡巡千仞岗上,突然长啸而出,独步平原,俯视苍茫。每写完一张,张鸣岐便看一张,边看边摇头叹息,林觉民写到激愤处,“释衣磅礴,以手捶胸”,顷刻间便是五千余言,看完第八张时,张鸣岐不见下一张呈来,愕然前看,却见林觉民侧头似欲吐痰之状,但大堂上一片光洁,因此犹豫寻找痰具。李准此刻浑然忘了自己身份,忙起身取了痰盂送去。张鸣岐长叹一声:“此人面貌如玉,而志坚似铁,心明如雪,真奇男子也。可惜如此人才,却入了革命党!”

其时,林觉民口吐鲜血数升,然后又大声镗嗒带血演讲,激动时好像要把心剖出,亮到刑堂上、蓝天下,最后林觉民累了,自言自语:“只要国富民强,死也瞑目了。”

幕僚见张鸣岐有惋惜林觉民的意思,就上前低声说:“大帅既有怜才之意,可否法外开恩,饶了此人一命?”

张鸣岐随即问林觉民:“本官如饶你一命,你可愿脱离乱党,为我大清效命?”

林觉民怒目圆睁,以手指堂上诸人,大声叫道:“我既知满清将亡,共和将兴,恨不得早一日推翻满清专制皇权,你要我降清,那是万万不能!”

张鸣岐摇头:“杀了吧,如此人才怎能留给乱党,那将更助其恶。”

在死牢里,张鸣岐还是不死心,让人置酒席,劝之降,林觉民骂而不食,唯愿一死。我们看他在死神没有降临之前的刑堂之上的和墨伸纸,作所谓的供状,不是《与妻书》那样的娟娟小楷,而是寄寓心胸的草书,酣畅淋漓,即使拖着沉重的镣铐一路走来,照样是傲首阔步,照样是旁若无人。行刑的狱卒说林觉民走出死牢,奔赴刑场,时不时地还抬眼望向远处,望向头顶上的那片天空,只是那天空已经不再蔚蓝了。狱卒架他走着,走着,行至一处有花的地带,他再也不走了,一屁股坐于地上说:“此与花近,可死矣!”狱卒问他还有话说么,林觉民喃喃说:“流了这么多血,能浇出一朵黄花吗?”遂饮弹就义。死后,人们在收殓他尸体的时候,才发现他中山装的内衬上,有血书“意映”两个大字。这两个字,让他深深体味了家国的分离,有悲哀么?有独立难支的悲哀,然而在这泪眼之上,应该还有气贯长虹的精神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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