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出生的村子是一个偏僻的县的一个偏僻的乡的一个偏僻的村子,我最早住的院子在建成的时候我是不知道的,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我的爷爷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会遭到迫害,迫不得已迁到了这个村子,因为他的大哥住在这个村子上。在村口靠近田野的地方,我父亲带着他的兄弟盖起了这排房子。
关于盖房子的情景,大概是这样的:房子都是用土坯叠加在一起盖成的,在盖房子之前,要寻找大批结实的黄泥,把这些黄泥放在一起,用河水泡开泡软,然后放进去粉碎的稻草或者麦秸,然后穿着靴子在泥堆里不停的踩,踩的作用是,泥增加了弹性,草踩到泥里增加了柔韧度。我的父亲穿着靴子在泥里踩啊踩啊,那时他大概也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可他是家里的大哥,不但自己要顶着大太阳踩,还要骂着我的叔叔们去踩。
泥踩好了是要放在模具里的——检查泥踩没踩好的方法是,用双手抱起一块泥用力的往地上一摔,如果可以摔得很响就可以了。模具是用木头做的,放了泥的模具要放在太阳下晒一段时间,直到晒干了,轻轻的往地上一磕,可以磕下来,就可以看见一块四方的表面光滑的结实的砸到脚上会很疼的土砖了。这样的砖头盖起来的房子冬暖夏凉,而且使用的寿命一点也不比后来城里用钢铁水泥浇铸的房子差。
不知道父亲和我的叔叔们用了多长时间才把房子盖起来。等到我长大有印象的时候,时常站在院子里发呆,因为这排房子从这头看到那头实在太远了,每个叔叔结婚后都分到了两三间房子,而我有五个叔叔,可想而知这排房子究竟有多长。后来听我奶奶说过,这房子可能用了两个夏天或者三个夏天,她说的一个夏天,其实就是一年。房子长,院子也大,院子靠近大门的地方有一口水井,我小的时候爱在那里压水井玩,总有一条狗在旁边跑来跑去。我父亲后来病重,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这排房子里,这房子对他而言,是他人生的第一个事业,就是死也愿意在这个房子里离去。
我父亲结婚后到这个院子不远的地方自己盖了房子,那个时候已经流行用砖瓦盖房子了,那栋房子用的是红红的砖和青蓝的瓦,在整片房子都是低矮的泥房的时候,这个房子很是漂亮。后来的房子院子就不是很大了,但足够用,院子里大概有两三棵梧桐,梧桐的叶子很大,夜里下雨的时候可以听到雨点砸在叶子上的声音,我对雨的恐惧就是那时培养起来的。此外院子留给我的记忆就是每天晚上一家人坐在门楼下吃饭了,天将黑的时候,一家人坐在那里,听着收音机。几年后父亲生病,房子也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灵气,后墙在一场大雨后有倒塌的迹象,我叔叔在后面垒了一个三角形状的支撑墙,这个支撑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直到多少年之后,我回到老家看到老房子后面的这堵支撑墙还是苦苦的撑着房子的后墙,就忍不住难过。
在我结婚成人后,每年回老家必须要做的事情就是去那一大排房子和父亲留下的房子看看,虽然这些房子在我们迁回城里之后用非常便宜的价格卖给村里人,我只能围绕它的四周看看,可我还是想看,想站在那里让心潮起伏一会。其实站在那里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到,就是眼睛湿湿的。小时候我从我三叔的眼睛里看到过这种眼睛湿湿的样子,但是他从来不哭出声来,以前每次见到我,他总念叨我父亲当年怎么打他骂他让他去踩那些他根本不愿意踩的泥块。现在回家,那两处房子已经彻底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
如果现在在农村,或许我也会有这么一处院子,自己请来人,买来水泥,钢筋,木头,然后看着它一点点建筑起来。在建筑方面我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和创意,房子盖起来,估计也和别人的差不多,但会因为自己为之付出的心血而珍惜它。只有付出心血的东西在心里才是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