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一头牛的照片。那头牛垂着头站在一位乡村老汉的背后。牛的旁边是草垛。地上满是干枯杂乱的草叶。那头看上去思想单纯、没有任何心事的牛,是一条水牛,有着粗糙的灰黑色的皮肤,他低头在地上似乎寻找着什么,可是我知道那是掩饰自己无所事事的一种做法。它的这个举止让我有些触动,我觉得这头牛充满了伤感的情绪。也许是我看这副照片时心理发生了化学般的变化。总之这头牛让我一整个下午都过得恍恍惚惚。
我有20多年没见到真正的牛了。每年一度回老家,田地里跑的都是突突冒着白气的拖拉机。在这晃晃荡荡的20多年里,没有时间去回想抑或说遗忘了许多东西,怎么会想起一头牛呢?可是真的有一头牛在我生命中存在过,在我不到10岁的时候,那时我把它当作一头牛,现在想起来仿佛想起一位去世良久的亲人,我知道,每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感到一些茫然的,浩淼的时光中,我们已经出世入世过多少次了,怎么会清楚地记得一头永远沉默着的牛呢?在记忆里,它是存在的,却是不重要的,和庄稼、石头、河岸一样平常。乡村生活给大多数人留下的是刺痛和伤痕,逃脱出来的人很难再说服自己回去。我把那头牛遗忘在房子后面的背阴处了,它死去的时候双眼噙满了大颗的泪珠,疼痛将它的胃折磨得死去活来。
一头可以咀嚼掺杂着沙砾和石子的草料的牛,应该有一个坚强的胃,可是很突然的有一天它吞咽了不应该吞下的东西,比如沾染了农药的草叶,或者一条有着剧毒的蛇攻破了它的口腔。将要死去的牛哭了,它发出一声声低沉的痛楚的低哞,它不记得惊惶失措站在一边的我了,除了恐惧之外还有冷漠,我知道这头牛将不久于人士,可是我无法悲伤。前一天的正午我还骑在他的背上走出村子,来到田野里,穿过一片坟地和一条狭窄的河流,我躺在它宽大的背后仰望天空想着心事,它在不声不响地寻找着鲜嫩的草株。在吃饱之后它会不声不响地将我驮到宽阔的渠沟河边,河里已经有无数条牛和无数个孩子在泅游,我的牛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口气可以游到对岸,抓着它的尾巴,我也到了对岸。
没人为我的先行到达而欢呼胜利,低调的牛和郁郁寡欢的我在下午时分慢腾腾地赶回家去。牛被栓在屋后,我靠在门板上等待夜晚的降临。可是就在这样一个平淡的夜晚,牛选择了先行告别,在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挣扎之后,它颓然倒地,它的年龄够大了,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它的嘴角挂着成团的白色泡沫,很荒诞的样子,与我以往对它的印象是不同的。我想竭力找出这不同,却没有答案。现在我猜想那时的我或许期待它应该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循序渐进地离去,卧地一个月,不食草料不饮水一周,慢慢地耗尽体力,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慈祥地死去。我找不到合适的对它表达怀念的方式,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在20多年之后突然为它如此伤感。当时我拒绝了它被剖开后煮熟的肉,那被煮熟的肉的气味让我从此对世间一切肉味产生了排斥之感。我想我不愿意想起它,其实可能是不愿意想起那种残忍。
现在可以断定,它是一头忧伤的牛。经历了岁月的煎熬,它变得精通人事宽宏慈悲无欲无求。有这样大境界的牛怎会愿意与一个心灵之门尚未开启的孩子交流呢?也许它只是做它应该做的事情,比如不把我摔下背来,在河中泅游的时候尽力把尾巴抻直方便我紧紧地抓住,它在临死之前都没有认真看我一眼,也许像我对它一样,它也对我心存漠然。没有关系的,我不为这种漠然产生什么愧疚,相反充满感激。在不愉快的童年岁月里,因为这种距离的存在,我们各自选择了没有牵挂的、没有惦念的、幸福而决绝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