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说是“没有边界的海勒”,犹豫让我写成了“没有边界的越轨”。因为要谈的是《第二十二条军规》,而不是它的作者——那位今天已经被人们誉为黑色幽默大师的海勒。尽管,海勒本人和他的作品一样值得我们咂味与追究。
上一世纪末时,忙于进行百年总结的中国读书人,把世界文学进行了百年百部的座次排位。怀着自尊自爱的心情,把中国文学排进去了18部之多,但终于没有把《第二十二条军规》遗忘落下,而且还把它排得比较靠前:第31位。这说明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在中国知识界的深入人心,可以与金庸那竟也进入20世纪百部经典的《天龙八部》一比高下。不知道这是《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幸事,还是一次对黑色幽默的模仿。但无论如何,证明了人们对《第二十二条军规》的接受和对约瑟夫?海勒的容纳。
约瑟夫?海勒
人们对《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理解,也许更多的是对“黑色幽默”作为曾经影响了世界文学的一种现象的认同,而并非对海勒和《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赞赏。异常奇怪的是,作为一部纯粹的军事文学,《第二十二条军规》具有20世纪世界文学的意义,却没有对中国的军事文学产生丝毫影响,而苏联的卫国文学,并没有获得世界文学的某种地位,却对我们的军事文学产生了巨大的、根深蒂固的影响。就是到了今天,人们已经可以自由清梳文学的时候,我们也仍然无法摆脱苏联卫国文学的束缚,无法从苏联卫国文学那棵蓬勃大树的阴影中走将出来。
苏联卫国文学对我们的军事文学之所以有遗传性的父子般的左右,其根源之一,大约是我们与其意识形态的强大吻合。毫无疑问,一致性的意识形态,自然也就导致我们对其卫国文学的全面接纳、模仿与借鉴,这也是文学家族中的血缘、近亲中无可逃避的一种关联。而《第二十二条军规》,相对于苏联卫国文学对我们的影响、接受与研究,应该说是因为意识的差别,遭到了一种实质性的冷遇,如同一辆零件、设备都异常现代的豪华轿车无法在我们的山道上行驶。之所以如此,也就是缘于《第二十二条军规》的诸多超常的越轨。
说起来,越轨的首先是海勒的非爱国主义与非英雄主义写作。我们谈论《第二十二条军规》时,从来都回避作品中对非爱国主义与非英雄主义的张扬,而以“反战”二字,把这种更为敏感也更为深刻的内容一言以蔽之。从而,也把海勒建立在非国家、非民族、非英雄、非理想基础上的对生命与人的巨大尊重与爱惜一扫帚扫到了门后的角落。
尤索林行为上因反战、厌战、贪生怕死、被战争扭曲的灵魂成为泡沫而在我们眼前漂动不止,而他对生命的热爱与对他人的尊重,却像泥沙一样,被我们在某种意识形态屋檐下的阅读赶到了河流下的泥床之上。奈特雷深爱一个妓女,在完成飞行任务后,生怕被送往安全的美国本土,仅仅为了能和大街上的妓女多见几面,甘愿留在地中海上空的战场上继续飞行。当尤索林把奈特雷阵亡的消息告诉他心爱的妓女时,那个肥硕、肉感的妓女把对奈特雷全部的爱一股脑儿转化为对带来了噩耗的尤索林的恨。
小说的尾部,用大量的篇幅展示了妓女因怒恨尤索林而千方百计地对他进行厮打、谩骂,乃至无计不施、无处不至地仇杀。而尤索林对这个失去控制的妓女,除了回避,就是躲藏,没有丝毫的怨恨,没有丝毫的以牙还牙。就是在他的好友阿费强奸了女佣并将女佣从楼上的窗户扔向大街,使女佣的死亡在战乱中如死了一只瘟鸡样而无人问津时,尤索林也没有对一个比佣人更为低下的妓女进行一个军人式的呵斥。这实在把尤索林对生活、生命与人的爱与尊重表达得淋漓尽致,使我们在所谓“反战”的表层下,清晰地看到了“国家主义”、“民族主义”,乃至“英雄主义”对人与生命的侵害;看到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在超越“国家”、“民族”、“战争”、“和平”、“英雄”、“利益”等等这些庞大、雄重的理念后,对人与生命无奈的苦笑与抚摸。
当然,不能说对国家主义与英雄主义的越轨,就在思想上优越于爱国主义与英雄主义,不能说对某种意识的反动,就是思想的深邃。但《第二十二条军规》告诉了我们,无论从哪个角度去说,无论从哪个瞭望孔中去窥探艺术的奥秘,越轨,都是推动文学发展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原动力。换句话说,没有越轨,也许就没有艺术。放弃对《第二十二条军规》中意识的讨论,但它越轨的艺术,却给我们的创作与阅读,提供了一面发亮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