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读略萨三题(1)

丈量书与笔的距离 作者:阎连科


一、读《谎言中的真实》

论创作的书籍已经很多,但真正能够揭开创作面纱,使人见其“神谕”者——回答一些文学创作中带有普遍规律性的创作论——却微乎其微。而著名的拉美文学专家、北京大学的赵德明教授译介的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的《谎言中的真实》,恰恰在这方面显示了它独有的价值。

巴尔加斯?略萨作为世界级的作家,从自己的人生与文学道路,从对一些世界名著的评述和再认识,反复地论证了创作的真谛——“谎言中的真实”。我们总是在真与假、创作与生活的关系中争论不休,总是把创作(小说)的头颅强按到生活的泥水里,然后提起小说的头发说,你看,这就是真实,还带有生活新鲜的水滴。就是今天的文坛,被人们挂在嘴边侃侃而谈的那些带了点“社会现实”的小说,也同样是被人把头颅强按在了生活的流水里,从而使那些活蹦乱跳的水滴,被人们看作小说创作真谛的珍珠;从而使人们又一次忘记了小说是什么,或想起了小说是什么。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那些似乎已经明了多少年的话题,又一次浮出水面,被人们津津乐道地“文章”起来。这个时候,我们读《谎言中的真实》,听略萨讲“写小说不是为了讲述生活,而是为了改造生活,给生活补充一些东西”,听他说“小说是靠写出来的,不是靠生活生出来的;小说是用语言造出来的,不是用具体的经验制成的”。这些话即使不能使我们顿时开悟,不能巩固我们对小说创作的某些信念,但至少让我们再一次明白要在某种实在中寻求想象,而不是胆大妄为地在想象中寻求真实,犯那种“违背生活真实”的错误。

其实,我们没必要向略萨投降,就是最近几年,略萨拿了诺贝尔文学奖,他也还是他,我们还是我们。然而,当我们读了《城市与狗》、《绿房子》、《酒吧长谈》、《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与《世界末日之战》等作品以后,再来读他的《谎言中的真实》这部创作论,我们能看到一个耕种的老人,坐在他劳作了一生的田头,对我们说了一句令我们惊讶的实话。老人说:“种庄稼就是要种在土上,然后肥足水勤才能有收成。”略萨正是这样一位耕种一生的老人,他写下了大量在我们看来都是与现实同步、相吻的小说,可他却说:“那都是谎言中的真实。”他说的不是“真实中的谎言”,而是“谎言中的真实”。就是说,他说小说首先是“谎言”,其次才是“真实”;就是说,“真实”要在“谎言”之中;就是说,“谎言”是土壤、雨水、肥料,“真实”是耕种之果。

这话指出了小说的根本属性。它告诉我们,小说属于“谎言”的审美范畴,而不是“真实”的审美范畴;它告诉我们,打开一部虚构的小说时,我们是在准备静心地观看一场演出,我们在观看中的情感——流泪或微笑,哈欠或愤怒,沉思或无聊——这一切都仅仅取决于叙述者“再造生活”的好坏,而不取决于他再现

《谎言中的真实》中文版封面

生活的能力。我们之所以被感动,是因为叙述者让我们听到了他“隐藏在人类谎言中的真情”,而不是他替我们拍摄了生活的照片。

生活总是衣冠楚楚,穿戴整齐。我们不会为生活的照片而感动,不会为穿戴整齐的人而感动。作家通过对“谎言”的描绘,使我们享受生活以外的生活,享受更多的生活,我们为这部分生活而感动。“虚构”填补了我们有限制的现实和无限制的欲望之间巨大空白中的一部分,使我们感受到了“真实”的魔力。作家应在这片空白地带左右驰骋,而不应停留在通向空白地带的源头朝思暮想,苦思冥索。这,也许就是略萨要告诉我们的,就是《谎言中的真实》这本书的主旨,就是翻译家赵德明先生翻译这本书时想要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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