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身体欲望,蒋勋是有话要说的,但却也往往欲言又止。不是遮掩藏闪,而是留出情欲的空白,让想象游走逃逸,让刻板僵化的道德判断暂时怯步,也让我们反身窥见对异己他者、对异类情欲的好奇投射。《因为孤独的缘故》写中年家庭主妇的无奈,也写男性退休小学教师的空虚。人皆有癖,主妇暗自以窃听公寓邻居动态为乐,刘老师独自将成千上万洋娃娃截肢断体的残骸,一一收纳于房中的黑色木柜。但当城市中的儿童开始大量无缘无故失踪时,爱孩子的刘老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恋童癖的嫌疑犯。小说既不循传统道德对恋童癖的挞伐,也不谋对恋童癖的翻案讴歌,小说以叙事观点的局限性(以主妇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与无可跨越的距离感,突显出理解的不可能(从未进入刘老师内心世界的描写)。如果孤独来自距离,那这一切的不可解,遂化作公寓楼梯间若有似无、氤氲不散的气味,“近于肉类或蔬菜在冬天慢慢萎缩变黄脱水的气味”,由刘老师的身上与住处汩汩流溢。
而新作《羊毛》则是更为彻底地放弃写实场景的时空框架,以符咒谶语与图腾部落的意象,让人体感官的色感、触觉与嗅觉爆裂到极限。羊毛毡有如母体子宫的胞衣,将战士生死爱恨的所有生命躁动,衷覆吸纳。羊毛毡是身体记忆的无尽海域,交叠着屠杀献祭的人兽亡灵。羊毛毡最后纠缠出的,更是欲望裂变的伤口,让性与死亡的象征猛暴叠合,让死亡刹那的剧痛与亢奋,攀升有如交媾中的高潮迭起。于是你死我活的战场杀戮,有了你侬我侬的爱欲想象,男男的对立,成为男男的交拥,利剑成为阳具的譬喻,血与精液的交融。《羊毛》的反战与恋战,《羊毛》的阳刚与阴柔,《羊毛》的亢起与颓靡,都成了情欲海域的生死浮沉。
从象征到符号,从隐喻列到转喻,蒋勋小说中层层叠叠的文字迷宫,没有出口,却有对现实人世最犀利的洞察,观风观火,眼冷心热。如果美学与诗的文字修行来自悲悯与关爱,那蒋勋小说中的文字劫难,则是舍升华而就沉沦,弃神性而从魔性,摩顶放踵于丑怪与荒诞、扭曲与变形的未明。
——此文为台湾版《因为孤独的缘故》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