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忆在苏州做化疗的8个月,犹如一场梦,又犹如一首诗。
那是一个噩梦,因为随着化疗疗程的持续,白血球降到了最低点——1900,不仅肠胃,全身功能都衰退了:血压低、血糖低、贫血,头痛头晕的日子十有八九,严重时就像躺在漂浮的小船上;颈椎病、腰椎病时有发作,一发作就连翻身都要丁炳昌帮忙;牙齿已松动到一触即掉的地步,吃任何东西都囫囵吞枣,而这又加剧了腹泻;胸闷气短、胸背疼痛也经常光顾——这是冠心病的初期征兆。
想想那个动手术前活蹦乱跳、神采飞扬的樊云芳,我常止不住伤心落泪。化疗药说穿了就是毒药,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也在一步步吞噬我的生命。躺在漂浮的小船上,我一次次看到死神呼扇的翅膀。
但那又是一首优美的诗。只要身体稍好一点(一般在两个疗程的间歇期),我们就坚持散步。臂挽着臂,手牵着手,蹒跚地穿行于大街小巷。走不动了,就坐一段黄包车(这种老古董大约也只有苏州才见得到了);饿了,就随便进一个小饭馆,吃碗面;看到了喜爱的小东西,就买几件,分送、分寄给亲友。
8个月,我们几乎游遍了苏州的大小园林,几乎逛遍了苏州的各式商场,也几乎看遍了所有正在放映的电视剧。活了半个世纪,我们从未如此从容悠闲,如此享受生活,我和丁炳昌之间,也从未如此情意绵绵、生死相依。
而且我也有了与父母、弟妹闲聊谈心的充足时间——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我是父母的骄傲,是弟妹的偶像,但也是一个抽象的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1990年年初,几个弟妹携带儿女到武汉来过大年,住了有20多天,但跟我聊天超不过30分钟,因为我一直住在长江航运研究院采访三峡工程的论证过程。除夕夜,从长航回来,我立即被市公安局接去采访,年夜饭是跟公安战士一起吃的。大年初一至元宵节,赶写《三峡工程论证始末》,日以继夜地写了36000字(后来在《光明日报》发了两个整版,在《新世纪》发了全文)。正月十六,弟妹们要回上海了,我送他们到码头,说:“明年再来!”小妹赌气地说:“来干啥,来了也见不到你!”
而现在,我们促膝长谈。我听爸、妈唠叨做酱牛肉的技巧,也跟弟妹交流生儿育女的种种欢乐与烦恼,姐弟们之间,从未如此相知相亲、心心相印。
此刻,只有此刻,我才明白,只拥有事业而忽略了家庭的人是不完整的。亲情、友情,是生活的基石,是人性最光辉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