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天籁之声,隐于大山(5)

贾大山小说精选集 作者:贾大山


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农历腊月二十六),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贾大山。经过石家庄和北京两所医院的确诊,癌细胞已扩散至大山的肝脏、胰脏和腹腔。大山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像每次一样,见到我们立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这时的大山已瘦得不成样子,他的病态使我失去了再劝他安心养病的勇气。以大山审时度势的聪慧,对自己的一切他似亦明白。于是我们不再说病,只不着边际地说世态和人情。有两件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件是大山讲起某位他认识的官员晚上出去打麻将,说是两里地的路程也要乘小车去。打一整夜,就让司机在门口等一整夜。大山说:“你就是骑着个驴去打麻将,也得喂驴吃几口草吧,何况司机是个人呢!”说这话时他挥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指着一个什么地方,义愤非常。我未曾想到,一个病到如此的人,还能对一件与他无关的事如此认真。可谁又敢说这事真的与他无关呢?作为作家的贾大山,正是这种充满着正义感和人性尊严的情感不断成就着他的创作。他的疾恶如仇和清正廉洁,在生他养他的正定城有口皆碑。我不禁想起几年前那个健康、幽默、出口成章的贾大山,他曾经告诉我们,有一回,大约在他当县文化局局长的时候,局里的话务员接到电话通知他去开一个会,还问他开那么多会真有用的有多少,有些会就是花国家的钱吃吃喝喝。贾大山回答说这叫“酒肉穿肠过,工农留心中”。他是在告诫自己酒肉穿肠过的时候别忘了心中留住百姓呢,还是讥讽自己酒肉穿肠过的时候百姓怎还会在心中留呢?也许告诫、讥讽兼而有之,不经意间透着沉重,正好比他的有些小说。

一九九七年二月三日,与大山的最后一次见面,还听他讲起另一件事:几个陌生的中学生曾经在病房门口探望他。他说他们本是来医院看同学的,他们的同学做了阑尾炎手术,住在贾大山隔壁。那住院的同学问他们,你们知道我隔壁住着谁吗?住着作家贾大山。几个同学都在语文课本上读过贾大山的小说,就问我们能不能去看看他。这同学说他病得重,你们别打扰,就站在门口,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看吧。于是几个同学轮流凑到贾大山病房门前,隔着玻璃看望了他。这使大山心情很不平静,当他讲述这件事时,他的嗓音忽然不再喑哑,他的语气十分柔和。他不掩饰他的自豪和对此事的在意,他说:“几个陌生的中学生能想到来看看我,这说明我的作品对人们还是有意义的,你说是不是?”他的这种自豪和在意使我忽然觉得,自一九九五年他生病以来,虽有远近不少同好亲友前来看望,但似乎没有谁能抵得上几个陌生的中学生那一次短暂的隔窗相望。寂寞多年的贾大山,仿佛只有从这几个陌生的孩子身上,才真信了他确有读者,他的作品的确没被遗忘。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日(正月十四)大山离开了我们,他同疾病抗争到最后一刻。小梅嫂子说,他正是在最绝望的时候生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的希望,他甚至决心在春节过后再去北京治病。他的渴望其实不多,我想那该是倚仗健康的身体,用明净的心,写好的东西。如他自己所期望的:“我不想再用文学图解政策,也不想用文学图解弗洛伊德或别的什么。我只想在我所熟悉的土地上,寻找一点天籁之声、自然之趣,以娱悦读者,充实自己。”虽然他已不再有这样的可能。但是观其一生,他其实一贯是这样做的。他这种难能可贵的“一贯”,使他留给文坛、留给读者的就不仅是独具气韵的小说,还有他那令人钦佩的品性:善意的,自尊的,谨慎的,正直的。他曾在一篇小说中借着主人公,一个鞋店掌柜的嘴说过:“人也有字号,不能倒了字号。”文章至此,我想说,大山的作品不倒,他人品的字号也不倒。

贾大山作品所传递出的积极的道德秩序和优雅的文化价值,相信能让并不熟知他的读者心生欢悦,让始终惦念他的文学同好们长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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