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考古的另一面》 一个清代女人的坟墓

考古的另一面 作者:郑嘉励


2013年7月28日,据电视台发布的数据,气温40摄氏度,可是人们实际感受到的煎熬,恐怕比抽象的数据更加具体一点。我住在义乌某乡下的农户家里,门口的池塘已经干涸,房东家的大黄狗躲在角落,一动不动,只是大口喘气。

大清早,义乌市博物馆的朋友把我叫去了城区附近一个土名叫“童关山”的地方。那里原来是个小土坡,坡上有很多近现代的坟茔,底下有年代更早的明清墓葬。因为房地产开发,红土山已被夷为平地。在这一片热土上,工程车鱼贯而出、鱼贯而入,无数的打桩机正在作业,哐当哐当,震得地动天摇。

我去那里,说是为了指导古墓的抢救清理。前天晚上,工地的挖掘机遇到了几座明清坟墓,券顶砖室,体量不大。墓埋得很深,地表无迹象,若非掘地三尺的工程,它们绝不至于暴露。

我赶到时,工地现场已有挖掘机在作业,只见大抓斗狠狠一下,砖室就被削去大半。四五个民工,光着膀子,抡起锄头、铁锹,冲着古墓,干起来了。

他们是从建筑工地上就近雇来的劳力,均为外地人,江西的、湖南的、湖北的。烈日下,他们穿着半截裤,光着上半身,不说话,不喝水,只顾干活。黝黑的肤色上有汗珠冒出来,晶莹剔透,健壮的身躯,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

人类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战胜了坏天气。古墓的周围,里三层、外三层,被观众围得水泄不通。有的人面对烈日毫不畏惧,有的人脱下汗衫蒙在头上,爱美的姑娘则打起花花绿绿的阳伞。

人们拥挤着,发表各种议论。有人大胆预测,古坟中一定有古董;有人小心求证,说他们看上去不像富贵人家,不会有宝贝;有人引经据典,说这地方古代有个忠良,触犯了当权的奸臣,被砍了脑袋,下葬时,特地安装了黄金打造的脑袋,说不准,这次就能挖出金脑袋……

我抬起头,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在眼前闪过,有人伸长脖子,有人屏住呼吸,有人气定神闲,有人谈笑风生。我想起鲁迅先生的小说《示众》,人们似乎在欣赏着一场百年不遇的演出,丝毫不认为眼前坟墓里长眠着的是百年前的自己的同类。

一小时过去,坟墓挖完了。里头啥也没有,除了一副尚未朽尽的骨架,从头到脚,零零落落。看上去,这是个清代的女人,墓圹中没有随葬墓志,没有人确切知道她是谁。这是一颗自天际划过的流星,破碎的坟茔,只是流星曾经真实存在的证据。

她来过这世界,然后离开,如同蒲公英飘零于风中。把坟墓挖得这么深,宁静地安息,是你的梦想么?然而,百年后的挖掘机,摧毁了一切。

参观的人摇头叹气,纷纷散去。有人愤愤不平,说这个清朝的穷光蛋,也不埋点什么,这么热的天,既浪费我们的时间,也辜负了博物馆的工作;有人神色凝重,好像领悟到了什么,说这个清代女人真可怜,在今天还要被挖出来折腾。

在观众散场之后,民工们领取工资之前,他们把墓内的骨殖捡拾起来,装在一个塑料袋中,摆在路边。

我说:“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把骨头重新掩埋吧。”有人说话了:“你看看,这里哪有清净的地方,我告诉你,这边的每幢房子都值几百万、上千万。”说话的人,是民工头。

我认为他的意见是正确的,这里的房子确实很贵。但我坚持说:“拜托了,我们最好还是想办法找个地方吧。”

民工头是个爽快人,说:“没问题,你说吧,办这件事,多少钱?”

老实说,我喜欢这样的交流方式。谈钱,是最不必不好意思的,任何事情说到这份上,也就意味着可以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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