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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蓉在卧室床头睡得死沉,昨天晚饭时,她陪母亲喝了不少烈酒,早早地睡下了。这时候虽然醒了觉,但宿醉犹在,脑门处裂开般隐痛。她睁开眼,望着屋顶石灰的裂隙,叹了口气,想睡却再也睡不着,想起床,又嫌天冷。
正在左右为难时,楼外有小孩清脆的童音喊道:“虎将许霆中,受降吴尚城!”
她依稀听得“许霆中”三个字,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脏腑深处突然苏醒过来,尖锐地由下向上直刺脑海。她先是心痛,然后头疼,这两处几乎是同时发作的痛楚,令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翻身坐起,不顾寒冷打开窗户,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咳嗽着向那声音的出处望去,大声地说:“来份报纸,我买一份报纸。”
十分钟后,郑蓉小姐手捧着热水杯坐在被窝里,膝上摊开了这份油墨味道浓重的报纸。报纸的头版头条上,一幅巴掌大的人像直对着她的双眼。那个人头戴军帽,身披黑斗篷,佩短剑,浓眉方脸,嘴唇削薄,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前方,有种视万物为草芥的气概。
郑蓉的手指在这个人的脸部摩挲着,叹了口气。这张脸对她来说,唤醒的记忆犹如拨开灰尘的刻蚀,深入骨髓,无法挥却。她端详着那张笑脸,这笑容曾令她如痴如醉,坠入情网。可是自称精通六爻、闲来喜欢占卜前程的父亲,却以某种高深莫测的相面口吻说,此人的面相很不好,不能长寿,定当死于战乱,并力主他们以战事为由废止婚约,中断交往。她虽然万分不舍,但却没有勇气预备为他孀居守寡,忍痛放弃了这个英武的男人。
五年后,自称能趋吉避祸的父亲郑九三早已死于战火,被他预言不吉的许霆中却成为一代名将,载誉归来。生者以自己存在的生命,狠狠地抽了死者一记耳光。郑蓉仿佛听到了这记耳光在幽远时空里的回声,呜咽声声,脑门重重地磕碰在这张报纸上,泪流满面。
郑母在楼下听到女儿的哭声,匆匆上来看望,瞧见了那已然被泪水濡湿了的报纸,定睛瞧瞧上面的人像,失声惊道:“许团长,原来许团长回来了。闺女,你心爱的许团长没有死,他回来啦!”
郑蓉抬头看了看母亲,抹了把眼泪,说:“那有什么用?那又有什么用!”
郑母正待劝慰,忽听得远处江岸方向,传来数十支军号声吹出的悠长而响亮的奏鸣。
那厢里,万众瞩目的侵华日军吴尚驻军向国军十二军缴械投降的仪式已然拉开了序幕。这直穿云霄的号声中,陆军中将许霆中的心情与昔日未婚妻截然不同,正徐步向前走向于人生的巅峰。他身后四名少将、八名上校呈雁行侍卫,簇拥着他登上了高台。八百名官兵手执美式武器,徐步跟进,在台下形成了一个半月形人墙。台上旗杆顶端,青天白日大旗飞舞,在冬季温暖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陆西元率着脱却了军装的李嗣、刘原等人,着文官服在受降台右侧列席,借着古城墙脚夯土的高度,俯看日军营地。日军全部集合完毕,小野本二中将师团长率将佐级军官全副武装,佩战刀列队,向受降台进发。
一行人来到台前。小野跨前一步,敬了个军礼,用日语说:“奉天皇诏命,大日本皇军第九师团中将师团长小野本二,率驻吴尚海陆空部队,向中国军队投降。所有将佐士兵从此刻起放下武器,听候处置。”
许霆中在台上还了个军礼,说:“国军第十二军中将军长许霆中,奉国民政府命令,在此接受吴尚日军的投降,你部所有官兵从现在开始,必须交出所有武器,接受国军的管辖,务必革心洗面,反省战争罪行,接受中国民众的惩处。”
小野面色如土,率先从腰间解下佩刀,双手捧出。许霆中挥了下手,一队年轻军官排成一字纵队,迎将上去,接受了这象征武力的器物。许霆中稳坐台上,看着台下远近处日本人缴械的场景,有些不耐烦起来,摆了下手去邀请陆西元挪移位置过来,一起喝茶,说:“你看看,这些龟孙子也有今天,老天是有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