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房小磊再也不来了。老房师傅根本就没有来得及与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商量前途问题，就归了西天。为房小磊办上学的事儿时胃出血的毛病就没有治好，落下了病根儿。就在校长找老房谈话的第三天，老房依旧骑着自己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穿梭在车水马龙的城市中，车把上挂着两瓶茅台酒。他要去校长家，朴实了四十多年的老房师傅平生第一次动了送礼的念头，虽然他并不知道对于校长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角色，已经不是几瓶茅台酒就可以买通从而让儿子继续留在学校安心念书的了，那是一个很高的层次，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学问题，高得老房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触碰，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检验这两瓶自己用两个月的工资买来的茅台酒的效果，就被一辆违章的货车剐倒在了马路边。

货车连牌照都没有，肇事后疾驰而去——逃逸了。老房师傅脑子空白了一瞬间，是在空中的一瞬间，他从来没有飞起来过，那一刻他才发现原来飞翔的感觉这么好，就那么一下，全身的压力灰飞烟灭，自己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感受不到任何负担，他当然不会知道有一个犹太老头写过一本名字叫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小说，然而在转瞬即逝的快感过后，飞在天上的老房分明也意识到了这样的问题，他记起了岌岌可危的儿子，记起了校长，记起了车把上的两瓶茅台。

老房师傅很快就落地了，其实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不到两秒钟时间。老房在地上就势打了两个滚，揉揉屁股竟然若无其事地站起来了！围观的群众都替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茅台！茅台已经不可能再有了，老房的自行车倒在一边，地上湿了一摊，散发着浓浓的酒香，老房买的茅台是酱香型的，味道很冲，好闻极了。两个瓶子中的一个已经彻底支离破碎了，酒也全部流在地上，另一个还有一只完整的瓶底，瓶底里面还有一些酒没有洒出，老房缓慢地走向那个残缺的瓶底，拾起，一口将瓶底里残留的茅台喝干，就在围观的人群发出的惊讶、疑问、感慨声中面无表情地再次跨上他的永久自行车向前吃力地骑着。

三十米过后，老房再次倒地，这次，他再也没有爬起来。围观的群众将老房送往医院的路上，人就已经不行了。被货车剐倒那一下其实并不致命，甚至没有在老房身上造成什么真正的硬伤，最终要了命的是老房“起飞”前，被货车带动得正好自己的肝脏部位撞在自行车车把上，事后，医院的尸检报告是肝脏被撞击粉碎导致死亡，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听到过比这种死法更恐怖的描述死亡的语言。

由于那时我们还是孩子，所以老房师傅出殡那天我们都没有到场，班里有些同学的家长还是去慰问了这个不幸的家庭，其中包括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曾经和老房师傅有过一面之缘，在一次家长会结束的时候，两人一起在走廊抽烟，老房师傅有些俏皮地问父亲苏老师听说您在《城市晚报》当差？什么时候我要是弄出点儿事迹您能不能走个后门帮我在报纸上宣传一下？我这当了半辈子的先进，总觉得要是能上个报纸什么的，那就齐了。我父亲回家后说老房是个好人，很少的好人。

校长也到场了。这是令我们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我听说校长在老房师傅遗像前摆上两瓶茅台酒并以五十九岁的高龄亲自对着遗像干了一杯的情节后，觉得那一刻这个有些呆板的老头在我心中的形象比那个见到奔驰车会竖起一身汗毛的教导主任高大多了，男人，血性！

办完了老房师傅的丧事，房小磊就失踪了，虽说在程序上这个人已经和我们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校长、年级主任和我们班主任还是共同接待了他苦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