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洗澡前,妈妈特意把药水放在香皂旁边,叮嘱我每边抹上三滴。药水有一股黏稠的医院般的涩味,不仅是打消食欲的,而且是叫人反胃的。第二天,还没有长出一丝毛发的胳肢窝开始脱皮,布满了密密的白屑。我换掉穿了一个暑假的背心,穿上短袖衫,找到妈妈,愤怒地把胳膊伸给她看。我的胳膊小麦色、光洁、笔直,没有任何瘢痕和多余脂肪,竟然在末端如此不堪。
妈妈用手刮了一下,落下几片白屑,我的头皮立刻一阵发麻。她说:“刚抹有点脱皮是正常的,过几天就好了。我也在让你爸爸抹,这是家族遗传,没办法。”
“你没有吗?”我问。
“我当然没有,我和你们罗家又没有血缘关系。来,你闻闻看。”妈妈掀起袖子,露出肥白的上臂和毛茸茸的腋窝。我犹疑地凑过去,嗅到一股尖锐的汗酸气,赶紧把脸别开。
“只有汗味,是不是?”妈妈自信地笑道。
我问爸爸:“是不是你遗传给我的?”
爸爸点头。他点头的幅度很小,频率很高,不动声色,给人的感觉介于平静和不屑之间。
“唉,为什么你的双眼皮没有遗传给我,小腿那么细没有遗传给我,好头发也没有遗传给我,偏偏把这个遗传给我呢?”我掰着爸爸的肩膀,“你说呀,为什么就把这个遗传给我呢?”
“是呀,我们把你重新生一次好不好?”妈妈笑个不停。爸爸被我晃来晃去,抿着嘴,淡笑不说话。
漫长的夏天被蝉声锯成许多了碎片。对于我来说,夏天向来是个天堂般的季节,我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里甩着敏捷的胳膊和腿,汗珠痛快地滚滚而下。夏天充分契合了我漂亮、骄傲、活泼的特质。可是现在,不仅短袖衫弄得肩膀不舒服,汗珠还常常忽然从肋间滚向腰际,一阵发痒,骇得我以为是小虫钻进衣服。我躺在凉席上想,难道要一直脱皮,一直穿着短袖衫吗?
妈妈说:“素素,抹了药就好了,只管出去玩吧。”
我又开始和伙伴们玩了,只是原本直上云霄的暑假拖上一个不爽利的尾巴,我的脾气变坏了。我问骏:“还能闻到气味吗?”骏摇摇头。
“本来臭的就是你!”我把玩具朝他扔过去。
那一年,我开始进入青春期。大院里几个孩子上了不同的初中,做了多年的邻里开始解散,家长们都搬到学校附近去陪读。我的皮肤逐渐变白,胳膊、腿开始积蓄脂肪,早晨洗脸时,鼻子上会有油,身体的曲线一年比一年分明。妈妈不再允许我胡乱套一件旧汗衫就跑出门,而且要求我留长发。
在初中,我如鱼得水,小学时不出众的学习能力突然如泉涌,几乎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同学们评价我是班级乃至年级唯一一个美貌与成绩兼有的女生。在各方面能力逐渐自觉以后,我开始懂得避免日晒和过量饮食,懂得在赞扬中只浮出一丝微笑,并且—开始清晰地嗅到自己身上的气味。作为一个姑娘,我各方面的感受力和分辨力都比较敏锐,哪怕只有一丝气息从领口偷偷逸出来,也会被我谨慎地捕捉到。这是一种深灰色的,略微发黏的,在生活中不能找到具体形象替代的气息。是的,我从来没有在生活中嗅到过类似的气味。妈妈和我的气味的确不同。我对她拿起我的衣服检查、鼻腔受到刺激时的表情已经司空见惯。我的同学和好朋友,在最热的空气里也未表现出任何异样。
不过,我觉得它并非臭不可闻,只是不令人愉悦而已,更加难闻的气味还有很多。当我洗完澡,仔细抹好药水,穿上透气的衣服时,我就是一个安稳的、平淡的女孩儿,除了女孩子的共有特征之外毫无异样。我小心地保藏着我与众不同的秘密,日复一日,夏天更是严阵以待。虽然有时我希望把它告诉我的同学和好朋友,让她们惊异我保藏之严密,但是又不敢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