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女孩领回家以前,它游刃于人类世界的边缘,身份在家狗与野狗之间,是一只流浪狗。它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过着这种生活,仿佛生来就是如此,脊背上的毛发已经污结,一束束分披下来。它更不记得自己何时出现在地面上,每日晨光熹微的时候,身体里便充满和朝日一样橙红色的力量,如同生命在这大地上随意搁置的一个小小的具象的投影。它应当是刚刚成年,身体很健康。除了必要的休憩,很少停步,轻快地小跑起来的时候,从胸到腹,富于张力的骨肉收缩出漂亮的弧度。当它仰起头,眼里的神采会勇敢地迎上光线,凝定许久,对感兴趣的物体不即不离。有时,它轻微转一转视线,好似漫不经心,其实已经找到下一处要奔赴的地方。
当它尾随女孩走上缓缓的土坡,穿过树林中的小径,进入一扇生满铁锈的大门时,它发现这个正在奔赴的地方自己没有来过。它打量着这个安静得几乎称得上避世的院子,茂盛的香樟、芭蕉和杉树快要把两排红砖黑瓦的平房淹没。正是夏天刚刚进入一季与一日的尾声的时候,晚霞红得像一场温柔的灾难。无休无止的虫鸣像空气,可以听而不闻。
女孩丢给它一只骨头,让它衔到一旁去啃,然后唤来自己的妈妈,让她看草丛中那一团沾了许多杂色的白狗。
“好吧!”妈妈想了想,说,“如果它愿意好好看门的话,那还真不错。”
女孩却没有这个想法,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她喜爱它,只因为它是会叫会跑,会睁着大眼睛四处看的小生命。她用水龙头和肥皂给它洗澡。晚风把毛发吹干以后,它的好样子立刻就出来了,背毛柔顺,四肢匀称结实,随时预备跳起来似的。
借着夕阳的光,女孩用剪刀剪下它肋下打结的毛球,把它额头遮住视线的毛也剪掉。它呆呆地站在女孩脚边,好像诧异她一下子就和它这样熟悉,压根没想过它可能返身咬上一口。她脸上肃静的表情让它渐渐忘掉了过去的日子。
女孩发现它骨碌碌的大眼睛在端详自己,摸了摸它的头。它抬起脑袋嗅这只手,记住那上面的味道。如果它会说话,大概也会说这两个字:好吧。
女孩在市内一所初中上学,有晚自习的一所学校。每天晚上九点,妈妈会骑上自行车,穿过一段黑暗的路,停在半路一处工厂的大门口,在那里接女儿。这小城的郊区,月亮出山好像特别早,但在妈妈那里,日升日落都只是表上的指针,只有当女孩渐渐浮现在稀淡的路灯光里,伴随细细一串车轮的摩擦声,漫天的夜幕才真正落下来。
夜路即使走过一千次依旧是夜路,能有一只狗做伴也好。第一次一起出门,妈妈想把它放在自行车的篮筐里,但是它很不习惯,在行进中跳了下来,胡乱跌到了地上。这时,路旁遥遥观望的几只狗察觉到这只陌生的同类,吠叫着围上来,龇起牙齿,发出敌意的低吼,蹿过来,用尖齿钩起它的毛发。妈妈和它都吃了一惊。它们是劲瘦的短毛土狗,毛色各异,然而眉头两团对称的黑毛标志着它们继承了相同的血缘,连生活方式也是一脉相承:半野半家,靠主人不定时倒出的半碗饭和路边餐维持强壮的身体;冬天有一处垫了旧衣的避风窝,夏天可以长时间卧在屋旁的阴凉地;然而,性情比流浪狗要凶得多。它们不到酷爱杀戮的地步,却喜欢不断树敌,好显露自己的强大。
起先,它不知所措,频频躲闪,偶尔张口还击。它做流浪狗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但是它还有本能在,能够分辨什么是绝境,什么是战场。于是,它渐渐定下心来,亮出有力的前爪和下巴,有几次甚至扳倒了它们当中的某一只。最后,它狠下心一阵冲撞,从狗群中脱身。那些狗一边长长短短地吠叫,一边追赶,在它们领地的边缘突然停步,欲进欲退的样子,像被一片无形的网兜住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