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夜晚真是万籁俱寂,它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它看见妈妈骑着三轮车,载着女孩回来了。她们穿着金色的衣服,发出金色的光和笑容。如果不是一片落叶突然扑在脸上,它也许会把那个香甜的梦做到天亮。错过了她们回家的时刻吗?它激动地跳出窝,仔细嗅取空中的气息,嗅厨房和卧室的门,寻找当日妈妈和女孩的气息。但是没有。那房子成了一大块严封的溢着寒气的东西,它感到鼻头仿佛被一只带着恶意的手戳了一下。它后退几步,抬头看那黑漆漆的窗户,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它跑出门,熟练地翻过坍了一半的那截院墙,往来路跑—它心里只觉得有着一个可能,如果这份希望依然落空的话,这个夜晚就结束不了。
回到小屋前,它钻过铁门,但是木门被插销扣上了。它抓着门脚,呼唤她们。女孩披衣起床,将它和最初的风雪一起放进门来。女孩眯起眼睛,看见它嘴巴热气蒸腾,火热的脚在地上顿着,她对妈妈说,天呀。她们大声感叹,那言语里有埋怨它不听话打搅人的意思,也有无奈和心疼。
它回到灶边的小窝里去,收紧四肢睡下。女孩匆匆回到被窝里。灯关了,被窝的气息却还没有散去,这气息带着催眠的力量,让它很快就忘了前半夜,原谅了整个世界。第二天,不是太阳,而是雪光唤醒了这间小屋。
这雪从下起来开始,便没有化尽过。贪玩的孩子,在散学的路上用红肿肿的手指掘开一处雪堆,便会发现那最下面的雪层早已成冰—混浊的、半透明的冰。冬天没有开始多久,小城的人们却觉得世界从来都是在清晨结冰、在中午化成一摊摊泥水、在傍晚早早地告别了太阳。大大小小的雪是一场接着一场,小孩子们在放学路上一边期待一边惋惜,因为最美丽时刻的雪在城市里往往是保存不了太久的,而他们还没有放寒假。
小狗有足够的时间领略雪霁初晴的美满景色,但是它也不甚快乐。它有许多时间耗在操场边的草堆里,在稀薄的阳光下面搔痒。太阳落山,女孩回屋吃晚饭,它拖着脚步回来,在窝里懒懒地躺下。女孩感到了它的沮丧,心中有点抱歉。她带它出去玩,在操场上逗它跑步,带它跳绳。它一一配合,只是依然心不在焉的样子。
寒假的时候,她们要回老家过年。她们买了一点食品送给住在大院旁边的一户老人,托他们照顾它。她们离开了一个礼拜,回来发现它不在。
“跑了啊,你们走的第二天就找不见了。”老人向她们道歉。
女孩知道它可能去了哪里,她马上推出自行车赶往学校。水泥浇筑的环城路差不多化净了雪,但是大片大片人迹罕至的郊区还是被积雪统率着。她只戴了一双手套,没有围围巾,一两束寒风从毛衣领口钻进去。她心里微微惊讶着,为这只固执的小狗,也为自己正为着一只小狗匆匆赶路。
她盯着路边的积雪看,想象这雪上杂乱的印痕当中,有哪些是她家的小狗留下的。她几乎能设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它是怎样焦急于失去了主人,在两处零落的家之间往复寻找,每一处都像个归处,然而都不是。它是怎样往返了数次寻找她们,最后被风紧紧吸起的木门困在学校的租处。
她猜想的是对的,然而还有许多她猜不到。比如,它是如何在屋里长长短短地吠叫,因为着急,因为分不出白天和黑夜。风把它的呼喊四散到学校各处,却没有一个人来看看它是怎么了。它是如何忍耐日甚一日的饥渴,直到胃肠的饥渴终于将心胸中积存了许久的虚无感引发。它久久卧在冰凉的小窝里,紧紧缩成一团思索着,脑海里半是梦境半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