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的门无声无息地关上。
雨声急,如针芒根根刺入耳膜。鼻子发了酸,眼眶里有丝温热浮出。他这是怎么了?段睿一怔忡,随即甩甩头,努力忽略掉这讨厌的感觉。
他回到书房,软绵绵地靠在躺椅里,看雨水甩在雕花玻璃上,水珠凝结如露,各自吸附融合,最后牵出条条蜿蜒的水线。书房里很安静,静听下,只有细雨沙沙落在阳台花草上的响声。
本应是读书的好环境,此时,他没有看书的心情。段睿重又起身,下楼的空隙,碰见老佣人正抬腿上楼。
老佣人微佝着背,“少爷,林小姐找您。”
一种久别的感觉自心间闪出,说不出是惊是喜。或者,惊奇多于喜悦。段睿望向外面飘雨朦胧的景致,问道:“人呢?”
“就在门口。”
段睿取了把伞,出了门,见林静影就站在门口的梧桐树下。脚上一双红色雨靴,一袭素色如常的白裙,雨水濡湿了半边裙摆,紧紧地贴在腿上,勾勒出美妙的轮廓。林静影打了把花伞,伞下黑发轻飘,几缕发丝很撩人地钻入她雪白的脖颈。
段睿有点儿迷糊起来,不自觉地回望一眼高处的阁楼,心想,她们还是不一样的。
以往两人约会见面,都是段睿先开口打招呼,林静影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听他天南地北地瞎侃一通,带着男生特有的调皮和幽默。她会很适宜地顺着他的言语笑着,笑声如晴日下的风铃,摇来满空清柔的暖风。她知道他喜欢。
两人各撑一把伞,默默地走在雨雾中。以前,林静影的沉默在段睿看来是娴静,是温柔,不经意就能牵出他对她的疼爱,由此更能寻找出话柄逗她开心。今时却令人尴尬,段睿没有谈笑的欲望,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前行。
林静影先开了口,细细弱弱地问,声音仿佛被雨水打得模糊不清,“你还好吗?”她是从段依玲那里听来,说段睿的手臂中了枪。
“没事了。”段睿浅浅地一笑,笑容随之敛去,又是一阵沉默。
段睿不耐烦这沉闷的氛围,他想问她是否愿意参加学生会的游行,话蹿到舌尖又收了回去。脑海里闪过的一幕竟然是某个同样下雨的下午,林静影站在雨里,和柳碧瑶的那番对话,她的表情是如此恐怖,言辞瘆人;还有她甩落在亲妹妹脸上的巴掌,歇斯底里的疯狂。
段睿转过头去看她,林静影低着头,发丝轻扬,依旧柔静如一朵掌中绽放的温柔百合。
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段睿暗暗吁了口气,这熟悉的沉默,对他来说竟是一种负担。
一辆车疾驶而过,段睿眼明手快,牵着林静影的手往路边一躲,“小心。”车轮翻卷起大片水花,哗啦啦地滚溅过去。
那宽阔温暖的手掌对林静影来说是如此熟悉,以前是很随意的,他爱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着,她享受这频繁的关爱,因为频繁,于是就不奢侈。
段睿牵了她一下,就放开了,那丝温暖甚至来不及暖透她的掌心。林静影的眼前迅速浮起一层水雾,这细小的动作,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同。
“你想去哪里逛?”段睿不经意地问着,他实在不喜欢在下雨天漫无目的地走着,溅一裤腿冰凉的水。
口气很随心。林静影悲哀地想,如果她说想回家了,他也肯定毫不留恋地道别,转头离去。这陌生的感觉是如此可怕,让她不寒而栗。下意识的,她要留住他,“陪我逛逛吧……”
雨收了些,疏密不匀地随风荡漾。两人来到了一条里弄口,这是条香粉弄。弄堂东面摆了个专门售绣花鞋样的小摊,西面就是顺街面铺延开的胭脂水粉老店。虽说下着雨,还是有不少打扮得妖娆轻佻的女客流连在这里,一副粉黛连水的轻盈派头。
对于这些说话嗲声嗲气、行动轻浮邪气的女人,林静影一向反感,她刚想走开,见段睿饶有兴趣地转向里弄,好像店铺里的香粉饰物莫名地吸引了他。
老板最喜欢这些少爷打扮的顾客,出手阔绰,尤其身边还跟着位可人的美娇娘。他笑成了朵花儿,热情地招呼道:“本店刚进了一批胭脂、香粉和桂花油,这位小姐您随便挑,本地货、洋货一应俱全。”
段睿问:“有蔻丹吗?”
“有,有。洋轮上刚卸下来的新货。”
“要最好的。”
“就是给您挑最好的。”老板乐呵呵地递上一小瓶透亮鲜红的蔻丹,一边伸出个手指,“一块大洋。”
林静影从不用这东西,她想,可能是买给他姐姐的吧。她了解女友的喜好。
段睿把蔻丹宝贝似的揣入口袋里,脸色甚是阳光。
接下来的路程是通往林静影的家,段睿的脚步飞快,林静影跑了几步才跟上。当绿树浓荫遮蔽稀落的雨线,林静影的心冷得一丝温度都没有。
“到你家了。”段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他送她到门口,抬眼望着密叶遮挡的洋房,嘴角浮起一丝压抑的笑意,“我走了。”
段睿不是没有看到林静影的眼泪,他想伸手替她拭去,有什么顾忌自内心深处浮露,生生压抑住他这个念头。
他明白自己的追求。
段睿转身离去,浅薄雨帘中一泓孤绝的背影。
那是多久以前,好像刚刚发生在昨天吧。下着同样的雨,那个英俊少年丢了伞,抱住她,疯狂地吻着她。在热闹的街口,她感到羞涩,更多的是甜蜜,众目睽睽之下这甜蜜被肆意放大,她似乎也被他的疯狂所感染,热烈地回应他。当两人转入狭弄,雨水完全打湿他们的衣裳,两人紧紧地抱着,任由彼此的体温相互渗透,他们就这么傻傻地笑着……那是林静影所能体会到的最透彻的幸福。
她深深望向那涨满自己回忆的雨水,眼泪倏地掉落。她隐约感到,一样珍贵的东西被她弄丢了,如一个脆弱精美的绝代瓷器,被她狠狠地摔碎,再也拼凑不回原先的样子。
心,剜掉一块似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