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谢过三殿下。”
秋月匍匐谢恩,神情有点麻木。她缓缓站起身,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后不再有“秋月”那熟悉的叫唤,只有一双无形的没有丝毫温存的手,无情地将她推之于外。
殿外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目送着她,谁都不敢吭一声。秋月走向白玉台阶,脸颊在夜色下涂上一层阴影,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三更漏,夜深人静。
秋月坐在宫女房里,缓慢地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长风漫卷抽在窗格子上,仿佛冷嘲声沙沙入耳。
“你只是个宫女,偏生嫉妒心思。挡住一个沈休休也就罢了,你能挡住多少个沈休休?活该被赶出宫去!”
“世道悲凉,人情薄如纸。连三殿下也弃你如草芥,秋月啊秋月,你必遭世人唾弃。”
她不再动,茫茫然望着梁顶。寒意侵袭房内,入心入骨的痛。
残烛爆出灯花,明暗交替。朦胧中只见萧岿站在她身前,她很自然地帮他宽衣解带。新月娟娟销魂处,他像个孩子依恋在她身边。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八岁的孩子,用哭泣的声音对她说:“你不要走,陪我。”
漏断烛尽,窗外天光方明。秋月回过神来时,她知道,已经没有了选择。原来这十几年的宫中生涯,女人最芳菲的韶华,不过是黄粱一梦。
她将长带绕在横梁上,用几乎冻僵的手握住,脖颈颤颤地伸了进去……
那日天未亮,不知哪位侍寝的宫女正值轮班,她打着哈欠进入宫女房。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秋月的脚正踢倒脚凳,宫女吓得叫了起来。太过于尖锐的叫声惊动了巡夜经过的蒋琛。
萧岿闻讯赶到宫女房,御医正给秋月把脉。萧岿站在床边,望着脸色惨白的秋月,眉心紧锁。
御医留下两粒安心药丸,便告退而去。萧岿坐了,亲自端起温茶,将药丸送入秋月的口中。
秋月双唇抖动,抖了半晌却抖不出一个字。她又羞又愧,双手掩面而泣,直哭到声音嘶哑,肝肠寸断。
萧岿任凭秋月哭泣,轻拍她抽动不已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火气大了些,哪舍得赶你走?”秋月听了悲喜交加,撑身起来不知该如何行礼。萧岿忙按住她,看她哭成这样自己也不免动容,于是轻搂她入怀。
寒霜重,日色耀耀下,腊梅花瓣无声地在窗外飘落。萧岿默默地望着,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仿佛那飘动的艳红不是花,而是一抹纤柔的身影。那人生动的脸上红云朵朵,双眼近乎倔强地瞪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那身影便消失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了惆怅,竟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年了。
宰相府里的过年习惯自是比普通人家讲究,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后第二天,全府出动洒扫门第,掸尘去秽。院内院外,角角落落,都有用人们忙碌的身影。
而休休的萏辛院里,却是似平常一样的冷清。
并不是沈不遇有意如此,而是被休休拒绝了。沈不遇也无话可说,便随她的意。
休休亲自动手,里里外外擦洗清扫,忙个不停。燕喜看她那日得知父亲的过去之后,虽是不再提及回孟俣县,可终日沉默寡言,精神也颓丧不济,她在一旁也是干着急。
“心病还得心药医,慢慢来。不许在小姐面前提起她父亲,还有,多逗她开心,想吃什么、做什么你就依她。”柳茹兰关照道。
燕喜暗暗祈望,也许借这次过年休休可以重新快乐起来,脸上又会绽开笑容。
除夕那天,黎萍华的两个儿子都携了妻儿赶来吃团圆饭。一时红烛高照,炭火熊熊,美酒佳肴香气四溢。府里摆了满满十几桌,所有的管家、用人、老妈子、丫鬟甚至马夫都到齐了,杯筷交错,猜拳行令,满堂欢声笑语,一派天伦之乐景象。
这个时候府里的妻妾、儿女都是客气的,相互敬酒递菜,互祝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此时正好借祥和之气,沈不遇让休休出来见礼,算是与沈家人都见上面了。人们都堆了亲切的笑脸,贺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快到子夜筵席方散尽。
沈不遇暗地叮嘱休休,初一那天随他进宫去蓉妃宫拜岁。休休自然而然想起萧岿,便死活都不想去。沈不遇早就料猜到休休的心结在哪里,因为陶先生的事对她打击不小,也就不想逼迫她。
事实上,到了春节,身为宰相的他反而更忙了。自大年初一起,每日有僚属官员、亲族友人上门拜年,相府外车水马龙,自是应接不暇。相府里也摆了戏台,相臣携家眷一起观赏,天天歌舞升平,沈不遇对休休的事也就无暇顾及。
子夜时分,休休和燕喜站在夜蓥池的水榭上。此时各个院落爆竹声声,烟花在空中绚烂绽放,燃映得池面如梦如幻。
休休仰望天空,心中涌起凄怆。她想起自己的命运,就像这尚未散尽的烟花,事过境迁,时过无踪。不能自抑地,她郗歔出声,泪水被寒风冻凝成一粒粒冰珠。
“小姐,回吧。”燕喜上前劝道。
休休以袖拭泪,忽然问:“听说我爹他以前还有个儿子,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燕喜一听小姐主动提起她父亲,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都死了,小小的一个罪人的孩子,谁管他是死是活呢?即使还活着,你跟他也是陌生。若得知这十几年是你霸占了他的父爱,说不定恨上你。小姐,你就别提这事了。”
休休自知燕喜说得在理,无奈地再次抬头望天。烟花消散,眼前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凛冽的风吹动她的衣袂裙角。
那一刻,她觉得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