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隐形的女人(十二)

隐形的女人 作者:孙频


等我们穿好衣服的时候,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走廊里很静,几乎没有人了。我忽然有些后怕,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奇怪的是,她怎么就不拒绝?她和我这样一个陌生人,第二次见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和我做爱?我简直感到愤怒,我有一种踩上圈套的感觉。她正在穿衣服,她把裙子往头上一套,只露出了一张脸,就像在黑暗中长出的一株妖冶的植物。

这时候我才像苏醒过来了,这种苏醒让我突然觉得疼痛而恐惧,我盯着她的脸,问,你经常这样和陌生人做爱吗?我问得很愤怒,我希望她能反击,希望她也很愤怒地羞辱我,她应该说,你是见到一个陌生女人就能做爱的吗?如果她那样反问我,我真的会没有还手之力,我根本无从对答。尽管和一个陌生女人做爱对我来说真的是第一次。但和她却是事实。我完全像被下了蛊一样。可她居然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是的。我吓了一大跳,有一拳打空的感觉,更深的恐惧包围着我,我看着她,像看着一种奇怪的生物,你,是做什么的?光线越来越暗,她的脸在黑暗中渐渐沉下去了,声音却自己浮了起来,那声音像是飘在水面上的落花,萎谢,薄脆,还有一点点温婉的悲凉,我是个娼妓。

我是个娼妓。

然而最让我惊奇和困惑的是,她说得那么痛快那么过瘾那么平静那么肃穆,就像舞台上一句悲怆而荒诞的台词。那么入戏,那么逼真。就像她在倨傲而内敛地告诉别人,我是个年薪百万的女CEO。我,是个高尚而风光的女人。

她不说小姐,不说妓女,她用的是两个带着暗金属光泽的字,娼妓。顺着这两个字,你就可以摸到它所有的质感,那嶙峋的邪恶的质感,铺在深处,铺在核里。它带着一种奇怪的快感将你淹没,让你突然忘记了道貌岸然,忘记了自己的社会角色。你也沉到底了,你和那骨架烧成的舍利子一起,将百年孤独。

一个娼妓的孤独,竟这样妖冶和高贵。

我不相信,我当然不愿相信,要真是妓女的话会说自己是妓女吗?连藏着掩着都来不及还敢抖出来给人看?现在的女人恨不得人人打个标签说自己是处女。更何况,我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和一个妓女做爱?我愤怒地开玩笑,那是不是要付你钱?她说,你随便吧。她平静地把我打败了,我真的害怕了。我后退一步,看着她黑暗中的影子,颓然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吧。

她在黑暗中笑,你怕了?

我看不到那点笑,我是听出来的,或者说,是摸到的。她在笑我。

最后我真的开车把她送回去了,因为我无端地觉得不能把这个女人一个人放生到大街上,人群里。那让我觉得可怖。我要把她装回瓶子里。

她居然住在吉祥街上。车开进吉祥街的一瞬间,我的心就沉到底了,到了底反而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就像一个犯人进了刑场,知道大不过也这样了,反而从容了。因为那是有名的红灯区。是低等妓女聚集的地方。就是那种所谓一次二十块钱还要送你一包美登烟的地方。

她在一间临街的屋子前下了车,吉祥街上的妓女们住的和做生意的地方全是这样的小屋子。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阴暗狭小,玻璃门窗大的像橱窗,后面展览的就是商品。明晃晃的大腿,胸脯。她进去了,进去前问我要不要也进去坐坐。我几乎是落荒而逃。我必须承认我很狼狈很狼狈。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疑心自己有没有得性病。我从来没有过嫖娼的经历,现在,我和一个妓女做了爱,还是白做,不付钱的,就像是我欠了她一次嫖娼的钱,这让我感到巨大的恐惧和羞耻。

可是我必须承认从此以后我再不能忘记她,她几乎是时时刻刻在我眼前出现。我开始对女病人有了过敏的情况,我在办公室里等着下一个女病人的时候会无端地紧张,我担心着却又奇异地盼望,出现在门口的是她。她会倚着门框站在那里,朝我斜斜瞥来一眼,那样一种充满舞台感的目光,竟长在一个妓女身上。一个妓女的目光应该是充满了荤腥的肉感,可她却像是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上给自己演戏,形影相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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