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来接我,这位联系人没再跟我联系过。第二天一大早,他红着眼睛赶过来,很萎靡不振的样子,说昨晚在酒吧和两个德国妞泡了一夜,喝了无数啤酒。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中国的啤酒根本没法和德国啤酒相比,说德国人真他妈的能喝,男人女人都能喝。我告诉他没想到这里的酒店不能上网,也不提供免费早餐,对这番话他没任何反应,根本没听见别人在说什么,结果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我是在埋怨他照顾不周,提醒他没有关心我的吃饭问题。事实也确实是根本不关心,在跟我见面之前,他已在大堂办好了退房手续,而返程机票是晚上八点钟四十分。这意味着,一旦看似热闹和喧嚣的文学活动结束,我便会再次陷入无人照料的窘境,再次被彻底遗忘。我不得不自己解决中饭晚饭,还要努力找一辆出租车。北京的出租你不需要时,满大街都是,一旦真正需要,不是没有空车就是堂而皇之拒载,于是到最后,我只好非常冒险地找了一辆黑车。
交流活动上午十点才进行,刚刚八点多钟,我已被提前送进了会场。这时候,书展还没开始,读者和观众还没有进场。我被转交到一位女士手里,此后这位联系人再次失踪,永远地消失了,再也没联系过。经过一阵热烈寒暄,我手里被胡乱塞了一瓶矿泉水,那位女士也去忙自己的事了,一直到活动正式开始,我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在书展大厅东游西逛。终于时间差不多了,观众已就位,大喇叭不停地广播,德国作家也来了,主持人却在节骨眼上出了一些状况,被什么更要紧事给耽误了。
好在活动还是正常进行,在名目繁多的书展期间,类似的活动多如牛毛。灯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广播里开始反复提醒,让听众赶快就位。赶过来凑热闹的读者远比想象得要多,我和那位德国作家被相互介绍,很显然,我对这位欧洲的写作同行一无所知,他也根本不了解我。在大家嘹亮的掌声中,在主持人夸张的语调中,我们像NBA运动员一样走到讲台上亮相,站在那向观众挥手致意,然后就坐,然后踩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分别走进一个像桑拿房似的小木屋,戴上一副巨大的黑色耳机,对着银光闪闪的话筒朗读自己小说。我读的是《没有玻璃的花房》开头那段,声音听上去怪怪的,十分别扭,好像是别人在读它们。读着读着,突然间,很想放声大笑,但是我知道,在这样庄重的严肃场合,突然笑出来非常不合时宜,小木屋面对观众的部分是面大玻璃墙,我的一举一动都是公开暴露的。
接下来是一本正经的现场对话,记者和听众不断地在拍照,有人拿着相机,有人拿着手机,不止一家的电视台摄像机镜头对着我们。既然和这位德国作家互相不了解,大家只能隔靴挠痒,我记不清自己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反正纯属敷衍,想到什么说什么。轮到德国作家提问,他从事的是儿童文学创作,写过很多很受小孩子欢迎的童话,衣着看上去比我还更随便。他很认真地问我在中国写作自由不自由,像我这样的专业作家,是不是写什么,都要领导表过态才行。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答案当然不是,可是提出这问题的德国作家,包括在场的很多听众,他们显然觉得是是,而且应该是是,他们对当代的中国文学既不了解,也不关心,印象中的中国作家就这样,或者说基本是这样。再接下来,过渡到了读者提问时间,有听众开始问我关心不关心读者感受,问我对“反腐小说”有什么看法,如何看待体制内写作,性和爱情又有什么区别。所有提问者都会当场获赠一份小礼品,因此大家争先恐后,一位美丽的姑娘终于获得机会,站起来用很尖锐的声音发问,她说我想问一下这位来自南京的大作家,你的小说总是对过去的历史有浓厚兴趣,动不动就描写民国时代秦淮河边的妓女,你觉得这么做有意思吗,格调高吗,难道不庸俗吗,你为什么要躲在书斋,回避残酷的社会现实,你是不是已经江郎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