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德霖出身贫寒,他们家是南京郊区的一个农民,而且就算是在当地,经济条件也是相当差的。竺家几代人都为城里的大户人家看坟,在南京,看坟人和坟主的关系,俗称为“坟亲家”,每到清明时分,民间到乡下上坟祭扫,烧纸,挖盖坟帽,这些常规仪式完成以后,便会到当地的看坟人家门上去坐一坐,吃点农家的饭菜,随便赏点钱给坟亲家。看坟的人家平时既要照应坟地,而且照例还要向坟主家缴租,因为通常情况下,他们种的土地都是坟主家的。进入民国以后,尤其是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城市化现象已初现端倪,农村急剧凋零,大批农民涌入城市,土地衰落荒废,看坟人家常常会找出各种理由不缴租。习惯便成自然,弄到最后,坟亲家之间的关系开始有些不和谐,看坟的人家不仅将坟主的租钱给赖了,到扫墓的时候,还会变着法子向坟主索钱,趁机敲上一笔小小的竹杠。竺德霖父亲是个老实人,人穷志不穷,做不出这种不合礼数的事情,坟主对他因此刮目相看,主动免了他家的租子。
辛亥革命前,南京郊区的传教活动十分普遍,各地纷纷地建起了小教堂,有天主教的,有基督教的。竺德霖一家也顺理成章成了教民,开始信奉基督教,和他家的坟亲家一样,都属于卫理公会南京分会。因为入教的缘故,竺德霖开始有机会读书,他的天资聪明智慧,学习成绩非常好,家庭经济条件虽然很差,却靠着勤工俭学,靠着坟亲家的一些赞助,硬是把高中给念完了。以后又东渡日本,在鹿儿岛第七高等学校读书的时候,遇到了也在这读书的湖南人周佛海。认识周佛海是竺德霖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此之前,他的想法只是打算学习路矿,那个时代的人眼里,年轻人学习路矿最有前途,最能挣钱,二十世纪的很多中国名人,都是学路矿出身,譬如文学家鲁迅,譬如人口经济学家马寅初,譬如天文气象学家竺可桢,譬如国民党大佬朱家骅和陈立夫,都是先学路矿,后来又转行有了别的事业。竺德霖结识了周佛海以后,受他的影响,突然也开始对政治有了兴趣。
只比欣慰父亲大一岁的周佛海在竺德霖眼里,从一开始就是个了不得的传奇人物。周佛海喜欢天花乱坠地吹嘘,他自称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所以敢说这种大话,倒不是因为他是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最初的十二代表之一,在此次代表大会期间,曾经跟毛泽东睡在同一张床上,而是与当时的第一任总书记陈独秀关系非同一般。据说陈独秀不在上海的时候,周佛海曾一度代理过书记一职,后来当然与共产党没有了什么来往,他成了蒋委员长的红人,说他是蒋的心腹和谋士也不为过。政治就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周佛海后来又跟着汪精卫鬼混,成为汪伪政权中的第三号人物。事实上,竺德霖很快就对政治产生了厌恶,他追随周去了京都帝国大学,跟周佛海一样,学的是经济学,但是和周不一样,竺德霖认为经济比政治更重要,经济才是一个国家的基础,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他决心要成为一名出色的经济学家。
在当时,身居高位的周佛海心目中,竺德霖是他这位财政部长所急需的专业人才。周佛海自己虽然也是学经济出身,但是他这个科班出身,与竺德霖的认真做学问根本无法相比,大学毕业的这些年里,周佛海的心思都用在投机政治上。竺德霖一心想做个与政治无关的人,他坚信自己只是个技术干部,纯粹的经济学家,与一般意义的下水做汉奸完全不一样。国难当头,他始终奉行两个基本原则,第一,不批评在重庆的国民党政府,兄弟阋于墙的事情他不应该做。第二,不恭维日本人,坚决维护一个中国人的基本国格。很显然,眼下的中国存在着两个政权,它们互相对立,都觉得自己是合法政府,对国家的前途有着不同观点,但是无论重庆政府还是南京政府,它们都面临一个战时经济问题,而如何解决好战时的经济,这恰恰是竺德霖可以大显身手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