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们不得不回到直觉,回到想像。李静在本书中提过“灵魂的想像”,我想她是指想像传主的内心。这如同试图潜入他人的梦境,有经验的读者,当知是多么艰难甚至凶险的事业。这基本上是一种文学性、而非学术性的工作方式,不过我又相信,在人文的研究领域,这种想像的欲望或能力的有无或高下,是否尝试去在想像中建立传主的浑然整体,能否使断续的文本和事迹融为某种圆满、而不仅仅是在概念工具中勾搭粘连,在很大程度上区别着杰出的成果与庸作。当然,不管取哪一种途径,没人奢望能真的再现传主的精神世界,那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研究他人的意义,仅在于发现人类精神的共性以及我们自己的个性。
以意逆志在本质是不可能的,而又是极有价值的工作。剧本《大先生》中有句台词:“我将在空虚的镜子前,好好端详自己。”我们自己是自己的空镜,然而在他人身上,我们看到自己。凝视自己深渊一般的内心,是不祥的事,有人看得多了,结果发疯;观照他人,特别是主动提供了精神样本的人,正是我们理解自己的常规方式。然而他人的内心,同样是世上最崎岖的地区,多行一步,便有失足之虞,而死者是不受伤害的,那么,探险者只能以自身为赌本了,所以这样的事,唯勇者能为之。
剧本中,“鲁迅”有这么几句台词:“我宁可背叛自己,也不要背叛你们的眼泪。捧住它们!不让它们掉进无声的土里!也不让它们再增加一滴!这是我毒蛇般的誓愿。这是我疯狂的秘密。”秘密……谁又知道别人的秘密呢?谁又不在讨论别人的秘密呢?在纷乱的议论中,总会有一些,使我们觉得那是可信的揭示,如果它既符合我们对传主、对同类以及对自己的理解,又增进了这种理解。至于它是否本来的秘密,在人类自我丰富这一进程面前,并不重要了,李静写的是李静的鲁迅,正如鲁迅写的是鲁迅的中国,实际上,任何代本体立言的宣称,都是大话或谎言,一个写作者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忠实于他的观察,而我们读者,总有办法鉴别出作者的诚实与否。
值此犬儒盛世,有幸读到这样强悍的创作,拉杂言之,以致敬于作者出色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