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要到哪里去？”我跟在他后面喊他。

我忘记了他听不见我，也看不见我，他就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赶紧飞在空中，追上他的脚步。

那是一九五七年冬天的某一天，我记得那一天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我看见我爸爸正穿越北京钟鼓楼南面的一条胡同回家去。我跟在他后面飞，他照旧无法察觉。我很心疼我爸爸，有时候，我会降落在他的肩膀上，感受他的体温。我爸爸很削瘦，一种彻骨的寒冷让他很难耐，我可以感觉到衣着单薄的他在轻微地哆嗦。爸爸，爸爸，你是身体感到寒冷还是心里也很寒冷？你女儿咪咪什么都不能帮你分担，咪咪我已经死了，我不过是一个轻飘飘的灵魂，还在陪伴你而已。

人死了，变成灵魂了，重量轻得几乎不存在，个头也很小了，就像是一个婴儿那么大。但这些你都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爸爸，你的故事由我这个你永远都看不见的女儿咪咪来讲述吧。因为，我对于你来说，死了之后就是不存在的。咪咪是一个不存在的女儿。就让我来讲述吧。

那一天，我飞过去，蹲在你的肩膀上，转过一个街角，和你一起看见了在黑灰色的云彩映衬下的北京钟鼓楼那巍峨的身影，感到了时间的力量。你自言自语说，人是时间的囚徒，人挣脱不了时间的枷锁和控制。

时间是过得很快，转眼之间，我也有十多岁了。时间的流逝使我也产生了记忆。人不可能活在时间的前面，人可以主导属于自己的时间，但最终，一个人失去了生命之后，这个人度过的时间就会被封闭起来。就像我一样，我在父亲的记忆里，一定只是那个襁褓里的、不到一岁的小女孩，我死了，就像琥珀一样，被封闭在时间和父母记忆的牢笼里，成为了囚徒。人战胜不了时间。时间让死亡带走了生命，但会留下记忆，使人成为传说中的烟尘和沙砾。我爸爸经常这么说。

可是，他不知道我现在是一个自由轻灵的灵魂，可以陪伴他左右，我看得见他，我还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我能知道他的一切，但他看不见我。这多么有意思，我即使想让他知道他也感觉不到。

我站在爸爸的肩膀上，跟着他转过一个胡同。在一九五七年的天空下，我看到了钟鼓楼那巍峨的躯体。爸爸很喜欢老北京那灰墙灰瓦的建筑、胡同和四合院。现在，爸爸在仰头看天，看到了乌云翻滚，一种灰黑的气息在聚拢。在一九五七年的天空下，他感觉风云正在聚集和变幻，我爸爸疑惑地想：这一年，会发生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