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某天上午,警察把范湖湖博士逮到公安局,审讯他参与谋杀一名好色老主编的始末。此公据说是凶手用大菜刀迎面劈死的。刑侦人员破门而入时,满屋子血迹已凝固,微微发蓝,好像有人在屋内宰了一只硕大无比的圆尾鲎。受害者双眼暴瞪,狂怒而阴险,脸上还挂着两道匪夷所思的狞笑,连经验最丰富的验尸官也不敢久视。老头子总共挨了三十余刀,致命伤却仅有一处,在前额偏左的位置。四溅的脑浆经过氧化呈棕黄色,有点儿像粪汁。他脖子几乎被削掉一半,颈骨和主动脉竟分毫未损,喉咙里还塞着一张折弯的银行卡。死者腹部的斩伤仿佛是新招募的伐木工人的杰作,凌乱的砍缝不停往外渗着小肠和网状油脂。如果凑近了细瞧,你会发现,老头子腮帮上灰塑料渣似的硬须尚在继续生长。
事发当日正逢阴历七月十四。那天清晨,恰有一股浩大湿热的气团悄然北上,江河湖海波澜不兴,秋阳的六边形金晕铺满苍穹,给万事万物泼上一层无法形容的奇幻色彩。伴随紫微星移位,太阴星入主命宫,许多牛鬼蛇神如狂暴的旋风从十八层地狱深处蜂拥而至,玩命操起三叉戟、九节鞭和狼牙棒,追堵那狗血淋头的玉皇大帝,闹得四极八荒一派混沌。傍晚快五点钟时,尽管催人泪下、夺人性命的忧郁浓得简直化不开,比糖浆更黏稠,范湖湖博士仍一如既往循着梧桐树遮盖的小径,绕过文津阁盐碛般闪亮的开阔广场,走向阴凉的高大回廊。他朝拐角处栽植的风铃花瞟了一眼,脑海里不断涌现唐代长安的种种幻景。跟遥远的南方家乡不同,这天黄昏的共和国首都毫无中元节的气氛,所以范湖湖并未留意沿途层出不穷的离奇怪象,他既没瞧见城市上空盘旋着几万只狂喜的、正在往路面及屋顶抛下成吨鸟屎的黑嘴乌鸦,也没察觉劳动者诗情画意的汗水和老光棍的荷尔蒙一个劲儿分泌挥发,混同秸秆焚烧的毒霾、经济奇迹的火车头喷涌的滚滚浓烟,凝聚成大片白内障似的厚实雾墙,阻滞着奔流的落日余晖。穷途末路的暑热依然无所不至。它颤动着,令四周景物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梦境般千形万影的暮色里,范湖湖唯一投以注视的现实之物,乃是从他面前飘过的几簇蒲公英。大街上,薄衫短裙的俏女郎随处可见,她们仿佛在参加一场规模空前且没完没了的选美大赛,争相炫耀各自的青春肉体,使来往行人目迷心乱。而在那一幢幢下一秒钟即将灯火通明、此刻仍一片黑暗的摩天楼之中,在金融资本的漂亮蜂巢内,朝九晚五的巨锁囚禁着比街头多得多的男男女女,这些看不见的隐身人偶尔会扭头望出窗外,向钢筋水泥的深谷投下他们锐利的目光。如今,范湖湖只需合上眼皮,启动意念的放映机,照亮他脑壳里的环形大银幕,就能一下子跳过一千两百多年的光阴,看到四面八方的客商云集唐朝京师,从朱雀大街拥向异常繁闹的东市西市,把南北货物存入邸店,然后分头寻找买家,捉对拈斤掰两,讨价还价。晨曦中,卖汤饼蒸膏搭纳的众多熟食铺热气腾腾,哈欠连天的更夫陆续返家,焚膏继晷的各国留学生、欢饮彻曙的坊间恶少才刚刚入梦,去往敦煌集结的驼队已身披整座都城的溷杂尘嚣,伴随铃铛的阵阵声响,从延平门鱼贯而出,踏上远抵天山以北、葱岭以西的一万二千里商道。不久,寓居青龙坊的范鹄——扬州广陵人氏,表字鸿之,生于唐朝开元九年夏至——将听见几十上百座寺庙晨钟齐鸣,再目睹如云的香火向天空释出大量虔诚。绵延的屋檐极为流畅平缓,城郭极为广阔纵深,远处皇宫的亭台楼阁被浑厚的水汽层层包裹,含元殿若隐若现,浮在半空。朝晖尚未把巨大的阴影揉碎,精疲力竭的帝王刚从妃子两腿间爬开。但范鹄窗外的曲江池转眼便会挤入形形色色的游人,鲜车健马纷至沓来,大地势必随之震动。今世学者范湖湖博士明白,长安城已从黑夜转醒,街巷间又将充斥九流三教的贩夫走卒。在这锅超凡的大杂烩里,虔婆和衙役、安国商旅和摩尼教祭司、西突厥的流亡贵族和游手好闲的豪富子弟,外加各州各县赴京求取功名的文人学子,乃至良匠、歌伎、乐手画师、江湖术棍可谓应有尽有,而范鹄——他正冲着院子中央的老槐树撒尿——无论愿意与否,也将迎来新一天枯等消息的困顿生活。尽管史籍织成的画面触手可及,犹如时光倒转,范湖湖仍心有不甘。从风流逸事到奇谈怪闻,从世家豪族的政治算计到老百姓怯生生的小账本,年轻学者无不熟悉,可他体验不到唐朝人范鹄的感受。后者认为,自己迟早会被荒郊狐鸣和长安城压倒性的空旷逼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