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苡涉的弟弟尚年幼,埠头商行全靠她一人打理。姑娘口齿伶俐,谙熟经营的诀窍。在巴士拉港,穆斯林与犹太人往往合股开设店肆,这样,无论是星期五的伊斯兰聚礼日,还是星期六的犹太安息日,铺子均可营业。但阿苡涉从不让摩西的后裔们插手其家族生意。姑娘很清楚,中国人杜环能为她一周工作七天。船队入港当日,阿苡涉戴了三层面纱,由内到外分别为白色、绛红色和黑色。没人猜得到她如此装扮并非是郑重其事,而只是想遮掩脸颊上不大显眼的雀斑。姑娘貌美财丰,追求者众多,他们把色彩缤纷的面纱视作幸福的通行证。有个风流成性的诗人,曾连宵达曙向姑娘表达爱意,为她雕章镂句谱写了上百首情歌,苦吟了数十篇诗文,锤炼出许多灿烂的比喻句,可阿苡涉一句冷淡的回绝便使其陷入绝望。诗人一改往昔的风度翩翩和潇洒倜傥,整日跟在姑娘身后流口水,变得邋邋遢遢,神情猥琐而行为粗俗。萨懿德法官先是送给他一笔钱,并不见效,又托朋友给他介绍城里的名门闺秀,怎知适得其反,令他越发痴狂。疯诗人咬破嘴唇,把指甲抠进肉里,身体因痛苦而扭曲成蛇形,姑娘瞧也不瞧他一眼。他连滚带爬从一条巷子窜到另一条巷子,甚至倒立街头,不停变换渎神的姿势,当众胡言乱语,星唾足以使人染上恐水症。老法官于是判决他流放亚美尼亚,才最终解决问题。
大伙都怪罪阿苡涉全无怜悯之意。姑娘气得泪水盈睫,肝胆欲摧。一次家宴上她不顾父亲劝阻,当众对那些垂涎她美色和财富的不务正业之徒大加挞伐,斥责他们一无建树,还指望靠骗小孩的可笑伎俩赚取她欢心,否则就发横耍野,丑态毕露,这种人非但无能透顶,而且狂妄愚蠢之至。姑娘怒不可遏的形象令远亲近邻畏惮,到法官家跑媒的车马日渐稀少。但在人熙物攘的埠头店铺之间,在商家言语相传的花名册里,阿苡涉的名望未减分毫。货栈和市场让姑娘感觉如鱼得水,她谈买论卖的沉稳干练令人称奇,砍价手法近乎艺术,诚信与胆识有口皆碑。总之,生意场上的阿苡涉跟老法官家中愤愤然的姑娘绝非同一个人,她的力量更大,足以成为自己命运无可争议的主宰。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阿苡涉并不是讨厌诗人,而是对他们摆弄的东西深怀惧意。她从小相信,沙漠中知识广博的精灵常借诗句兴风作浪,既能施福促成美好的姻缘,也能降下诅咒,令兴盛的村镇陷于战火。两年前,老法官把杜环买回家,他随遇而安的神情已使阿苡涉留意。后来姑娘发现他会写诗,而且白天除了秤不离砣地跟在她身后,尽通译之责,大多数时候总是闷不吭声。阿苡涉对此十分嫌恶,想给这心不在焉的笨家伙挑个错,再叫父亲将他撵走。可杜家七郎看似迷迷糊糊,竟从不犯错,萨懿德法官一直很器重他。所以,阿苡涉改用温情攻势,吩咐女仆每天清晨送去一大碗驼奶,指望他多多少少鼓起些干劲。
“我是个奴隶,身微命贱,”有一回,杜环向大小姐兼掌柜表明心迹说,“跟一匹马、一支桨、一袋麦子是一样的。”
阿苡涉根本闹不清他想说什么。这天早上,姑娘在等候船队下碇的消息,一看见杜家七郎走进商铺便立即下达指令:
“大傻瓜,跟我去一趟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