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舶即将到达航程终点。范鹄睡得很不踏实,只在黎明前迷糊了一会儿,胯下持续多日的火辣感暂时消退。他发觉自己身处濛濛细雨之中,目送轻棹短桡从扬州城的明月桥下穿过。然而,甜美梦境带来的幸福感没持续多久,忙碌的水手们便把范三郎吵醒了。巴士拉近在眼前,再需半个时辰即可靠岸。尽管一夜未眠,范鹄依然觉得神清气爽。他爬出舱室,攀上舶艏,眺望远处那座沐金光的港口城市。冬晨的海面依然雾气迷蒙,港内停泊的船只宛如一排排浮动的阴影,但宁穆的晨曦已开始照耀众多清真寺的金色圆顶,街道的轮廓渐次显现,曙色正缓缓抬升鳞次栉比的房屋,四塞的青霾渐趋消散。有那么一瞬间,范鹄以为自己是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心中充满回家的喜悦,但诡异的错觉迅速消溃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浊水细浪。
领航的小艇引导船队入港。伊本·泰伯礼一扫疲态,容光焕发,准备把范三郎及新奇的戏剧介绍给朋友们。波斯商人不爱坐船,厌倦海洋的风浪和颠簸,衷心企盼有朝一日能乘坐搭着凉棚的飞毯周游世界。反观范鹄,自从他遇上郑万乾一伙,并克服晕船症之后,倒比经验丰富的伊本·泰伯礼更适应航海。某天深夜,甲板上除了范三郎阒无一人,天边飘动着碧绿色的巨大光带,诡幻的星斗从四面八方投来银白色或淡青色的冰辉,亮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有时,大海仿佛处处燃烧,船舷外火星迸溅,海底传来鲸鱼低沉的歌声,沙漏悄然滞塞,银波粼粼的深处似乎有人屏息窥伺。范鹄感到故乡的一切已迥不可及。巨浪接天的日子里,驾驭风车雨马的神灵常常飞掠低空,弹拨着三弦琴,咏叹着仙界妙曲,其龙姿凤仪使空气阴暗,但范鹄等人正奋力操控狮子舶,没工夫瞧他们一眼。他见过黄昏时分的海市蜃楼,披着紫衣的海洋把星星抖出袖管。碰到平流雾,狮子舶像闯入无边无际的坟场,旧日光影和忧郁的寒氛令船员们寡言少语,没完没了地打双陆。吕掌舵提起百倍精神,以免彻夜航行,破晓时却来到海底。拱卫印度洋的安达曼群岛上,老头子一天三顿吃香蕉、鲜鱼和椰子肉,用劣等的瓷碟瓷碗同当地人交换大块大块的宝石,赚到的财利何止千钱万贯。范鹄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温顺的人,而且从不斤斤计较,与他那些百端侵剥、惯使大斗小秤的同胞相比,简直有如天渊。在薄霭飘泛的印度河三角洲,男人惊讶地看到,这儿跟他神驰梦往的埃及一样,竟有一座亚历山大港。当年战无不胜的马其顿国王远征至此,把金杯金盘投入水中,为舰队向希腊人的救主海神波塞冬献祭,又于印度圣树旁向自由守护神宙斯献祭,并请来一大批婆罗门医生治疗蛇咬。罗马的史家坚称,若非拥有天神的知识,无人能详述印度洋的情况,更没法提供它南端的任何细节。在这里,范三郎遇到一个奇特的族类,不论男女皆衔着兵器,踏浪登波,凫水追赶疾风般行驶的舰船,出售龙涎香以换取生铁。他们将狮子舶引向一座金芒四溢的孤岛,然而逆风恶浪使之无法下锚。在印度的最后一站,范鹄结识了性情暴戾的乌特津人,他们是些身材魁壮的匪贼,以手段残忍而饮誉海内,却无比珍爱家庭生活。乌特津人喜欢戴大耳环,连罪犯和避世者也不例外。他们把辽阔的海洋称为金窝,常年向穿梭于东西方之间的船队征收贡赋,即便在强盗之中也享有强盗的恶名。他们敢跟所有人争高竞胜,却臣服于印度诸王中最伟大的白毛皇帝,原因并不是惧怕他麾下的战象雄兵,而是敬佩他指环上含意深远的铭文:“权力消失则友谊断绝。”乌特津人会将整个异族部落卖给奴隶贩子,兼营贸易,并参加城邦之间的无穷争斗以猎获丰厚佣金。他们最鄙视坐享其成的小领主,这类人寸功未建,企图借助于傲慢骄纵来保持其威信,总在老百姓面前趾高气扬。经吕掌舵从旁指点,外加一点儿运气,范鹄跟乌特津人结下通财之谊。老头子多年前在一艘印度船上干活,很了解这伙盗匪的脾性,而他胸前悬垂的大橄榄核,触动一位乌特津首领的遥远记忆。吕掌舵说,阿拉伯商贾头几次穿越南海的航行,正是乘坐中国船完成的。
驶往波斯湾途中,两名水手捕到一只巨龟,个头足有谷仓大小,背部坚厚的鳞甲色彩斑斓。伊本·泰伯礼认为它肋间嵌藏着价值连城的明珠。但范三郎执意将其放归大海,因为梦里听够了它苦苦哀求。“朋友,”波斯商人厉声道,“愿至宽厚的真主原谅你!”伊本·泰伯礼为错失一笔横财恼恨不已,所幸船队离阿拉伯首屈一指的港埠愈来愈近,他们发财在即。回历一三一年,即唐天宝十二载,那年双目失明的鉴真老和尚第六次东渡日本,终于成功,范鹄则乘风破浪抵达大食国的巴士拉港,比预计之日足足迟了一个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