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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东村(一)

荣荣的东村:中国实验艺术的瞬间 作者:巫鸿


今天我和妹妹终于找到一间小屋,可以在这里安顿下来。这是四合院的一间偏房,房东很友善好像也很高兴,房租每月80元,应算便宜。非常希望以后不要搬家了,我来北京一年不到,已经搬了六七次了。我想这回可以稳定一些,只要能在北京待下来,一切都会解决的。现在是初春,正是冰雪融化的时候,院子里有枣子树,刚要发芽。一想到这,我心里一阵欢喜,它们刚刚经过严冬,现在在此。

妹妹是初次来北京,她是没看过北京的季节变换的……

1993 年2 月28 日

于:大山庄新家

一年后荣荣拍摄的一幅照片(见第80页)展现了进入村子的路口,一个路牌以墨迹未干的中英双语标出它的名字“东村”。牌子竖在一堆垃圾上,后边是一间无窗的村舍,墙上贴着治疗性病的广告。一辆收废品的三轮车从旁经过:一个村民拣了一些破烂,希望能够把它们卖掉换钱。

大山庄的字面意思是“大山上的庄园”,尽管这里既没有山也没有庄园。居住在北京的英国作家和艺术评论家凯伦?史密斯在1990 年代早期曾经这样描述这里的环境:“在大都市的阴影下,很多村民靠拾破烂为生。垃圾堆积在小池塘旁边,污染了塘水,夏天发出有害的臭气。街上的污水直接排入池塘。落魄的狗儿在房子之间的窄巷中吠叫。人们无目的地张望着,脸上挂着愚昧的空虚神情。”

史密斯所描述的这种地方可以说是一种“死荫之地”,也就是那种我所称之为“废料场”(wastelands)的空间:这是一些充满垃圾的病态空间,抗拒迅速分解的废料的葬身之地,也可以想像为吸收时间并逃避变化的“黑洞”。这个空间及其所包含的内容,是荣荣在村里拍摄的无数照片的主题。一对破损的沙发在其中多次出现,或暴露在阳光之下,或被雪痕遮住。一个残破的服装人体模型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满是垃圾的泥泞小巷。与古典诗歌和绘画中所哀恸的浪漫主义废墟不同,这类被遗弃的、伤痕累累的废墟并不会激起人们的伤感之情或唤起记忆。它的特殊之处在于往昔和现在的完全脱离——俨然是一具尚未彻底腐烂的行尸走肉。

这些影像告诉我们荣荣搬进东村并不是简单为了满足寻找低廉房租的需要。暂且不谈他在此处认识的朋友和同行,实际上他也被这个地方本身暗中吸引,把它看成是放逐和浪迹中的一个废园。他和村里其他一些艺术家都充分意识到这个村子同“天堂般的”北京闹市相比之下所具有的那种“地狱般的”特质。荣荣在搬进村子三天之后写道:

今早,我到学院里,妹妹一个人开始在家里画画。晚上我骑车回家,路上灯光越来越稀少,不时还有狗叫声,我心里一阵害怕,我这是在北京吗?刚才三环路上灯光一片辉煌,转眼就没有了。我回到我的“家”还没敲门,就听到狗叫声,房东出来开门。说这狗还不认人,过几天就好了,我心里一下子有了安全感。

1993 年3 月1 日

为了适应这个新环境,荣荣很看重和村中其他人的交往——这种交往使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个新家。但是大山庄同北京城区之间惊人的对比继续刺激着他的想像力。事实上,高档酒店和购物中心在北京东部越来越多的出现,甚至已经推进到离这个村子骑自行车不到十分钟的地方。荣荣每天骑车去城里参加学习班或是打工,他的家——也就是回程的终点——越来越深地沉陷在繁华北京的阴影之中。但是这种疏离和对比给他带来了动力,因为他和村里其他的艺术家都把自己看成是堕落的天使,只是在黑暗中才能找到自由和活力。

今天晚上,我又骑车带着妹妹回家,东三环路的施工夜以继日地进行,震耳欲聋,申奥的彩绸在北风中翻舞,辉煌大道笔直地伸向前方似乎不会有尽头,但我们到长城饭店得右拐了,不一会儿,路越来越黑,又传来狗叫声不断,我突然感到,这里有一种地狱般的感觉,而一回头,那边燕莎、昆仑、长城饭店……那是另一个世界,像天堂里的灯光……

1993 年11 月12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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