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无家可归,荣荣在那年夏末满心失望地离开了京城,回到了老家福建。没有丝毫的欢乐期待着他的返家旅途。家里的旧房子更为破旧,父母、亲戚和邻居也同样地增添了岁月的痕迹。霉味是南方多雨气候的自然成分,但如今似乎变得无法忍耐。他四处游荡,山丘和池塘依旧,但是他不再有爬山坡或跳进池塘的冲动。惟一使他的内心忽然荡漾起来的是一件旧家具,它也就成了他在这次返家旅途中一再拍摄的对象。
当他走上二楼,走进一间无人居住的旧屋的时候,他看见了它:一张硕大的传统木床,三面围着屏风似的扶手,上有蚊帐支架。床上空空,落满灰尘。他的父母早已把它丢弃,给自己换了更为舒适的西式铁床。没有帘子和被褥遮挡,它的木质结构暴露无遗。有些部分,尤其是雕刻的帐架底部,由于长年的触摸变得黑亮。屏风扶手布满磨损痕迹,有些地方显出小小的指甲印,荣荣认出它们出自自己之手:过去他总是在这张床上,抓着这个扶手跳上跳下。他回忆起当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同父母一起睡在这张床上。两个小妹妹随后加入进来,全都伏在父母脚边睡觉。这些瞬间的回忆使这张床成为中国古人所说的“遗物”——也就是往昔所留下的物件。在传统文学中,“遗物”指的是一个消失主体所留下的物品。这个主体可以是一个个人、一个家庭或一个朝代。广义而言,“遗物”总是一个消失了的整体所残留的部分;偶然的机会使它脱离了曾经赖以存在的整体,成为现今这个异己的世界的一部分。对于荣荣来说,对这张被遗忘了的木床的重新发现,意味着他记忆中的天真无邪孩提时代的复活。对一个艺术家来说,这种记忆的复活导致对往昔的重演:他于是把相机当作观众,脱去衣服,再次成为一个婴儿,躺到空空的床上。也是在这次旅途中荣荣开始写诗,这种文学形式使他得以直接表达忧郁的心情。这是其中一首:
我走不出我自己,一切都将逝去
即使图片的凝固,又能诉说些什么?
我不明白,我摄影,我偏偏摄影
我想丢掉一切,一切,把自己也抛掉,空空的——
我不该来,爸爸、妈妈
这个世界,不是我的世界
荣荣,你距生活很远、很远
现在我睡在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床上!
1994 年8 月9 日于老家
秋天时分荣荣返回北京,但是“家”的主题在他的诗歌里顽固持续。一个不断浮现的问题是,“家”在哪里?就在短短几个月前,他对东村的“家”还是充满了热情,因此把北京当成了自己的故乡。如今随着东村的消失,北京也变得异己并且令人惊恐。但是夏天的返家之行也告诉他福建的旧家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他自己;它只是收存了他儿时的回忆,它的这种“记忆场”(site of memory) 意义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