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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洋葱的少女(5)

洋葱躲在角落里 作者:徐逢


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居民大院。在康城有许多这样的院子,东南西三面各有一幢四层楼高的旧式公寓,中间是块空地,种了几株梧桐树。空地上停着一辆桑塔纳,两个老太太,一胖一瘦,正在楼门口说话。

面包香从东面飘来。

我被这味道引到东面公寓楼一楼的某个窗台下时,立刻被房子的主人发现了。一个块头很大容貌温和的女人冲我笑了笑,问:“要吃面包吗?”

她说的是吃,而不是买,但我相信她的本意是问我要不要买一块。所以我抬头迎向她问:“多少钱一块?”

果然,她伸出一个指头。从我手里接过一块钱,她用一张棕色食品纸包了块暖呼呼软绵绵的圆形面包。

我站在那儿迅速把它吞下肚。女人带着克制的微笑望着我。

“每天这时候面包出炉,早来了要等,来晚了面包就凉了,也可能卖光了。”她知道我会成为她的常客,我的体型和贪婪的吃相可以为此证明。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颜羽翠。我叫她颜阿姨。她是让我感到亲切妥帖可以依赖的人,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有这种感觉。

也许因为她也是个胖子,也许因为她看我时的眼神。人和人之间的联系和感觉,通常在第一时间就确定了下来。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四处望了望,从居民院的正门出去,绕了点路,重新回到许愿树所在的街道上。

回家后母亲从佛龛下的坐垫上起来,严厉地注视着我。

“又在路上买零食吃了?”

客厅里有淡淡的香烛味道。几个月前母亲请回一尊佛像,日日焚香打坐。

她一定闻到了我手上残留的面包香。我在颜阿姨家的窗口下站了太久,那种带着酵母和黄油的空气渗入到我的头发和衣服中。我吸吸鼻子,又呼吸到十五分钟前的面包香气,于是我生出了力量,抬起头与母亲对视。

“不,我没买零食。我肚子饿了,吃了块面包。”吃零嘴是馋,填饱肚子却是人体需要。我变得狡诈起来,突然之间就明白了如何遣词造句,如何在模糊的边界中找一条小径,便于脱逃。

果然,母亲的神色由愤怒转为无可奈何。已经好几年了,她为我日益膨胀的体型而焦虑,但从不主张我节食。我正在发育期,节食会埋下健康隐患。她转过身,给我留下一个笔直却僵硬的背影,以示她的威严和忍耐。

这两年,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坏,常常板着面孔在家里走来走去,一声不吭,有时又会被我看到她偷偷哭泣,脸上涂抹的粉底被泪水冲刷成沟壑。

后来母亲花费了些时间坐在佛像下,情绪崩溃的频率少了一些。仅凭这一点,我已愿意忍耐家中的香烛味。尽管我从内心深处认为,母亲绝不会皈依佛教。

母亲依然会定期带着几分得意的表情叹气,感慨她年轻时也是个美人。

每当这时,我都会假装耳朵失聪。

母亲确实算得上美人,但也不像她自夸的那样,倾国倾城,红颜薄命。我知道,母亲是为了刺激我才故意拔高她的美貌等级。

在如何伤害我的自尊心上,她是高手。

我对母亲的评价总是如此刻薄。是的,我不喜欢她。虽然我爱她。

她是一个过分敏感神经脆弱的女人。

那时我的写字台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年轻的女人抱着婴儿的照片。女人满足地望着婴儿,面带微笑。

婴儿期的我,像一只粉嫩的肉团。

母亲喜欢拍照,她有大量单人照片,与花草合影,与建筑物合影,但很少与人合照。这张照片是我十二岁那年从她影集里翻出来的,从此据为己有。母亲的十几本影集,我全都看过,有两张被剪去一半的照片,显然剪去了其他人,徒留母亲一人的倩影。

其中一张,那个人跟母亲并非并排站立,而是站在她斜后方,这样一来,经过剪裁的照片,长长方方的,还是保留了那个人的半个脑袋和小半边身体。

他是个男人,比母亲高出半个脑袋,头发自来卷,眼神热情。我敏感地捕捉到他与我母亲的关系非比寻常。

“他是谁?”

母亲瞟了影集一眼,说:“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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