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夺过影集,喊道:“快去做功课。”
父亲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有话好好说,不要对小孩乱发脾气。”
我惊恐地看到母亲的眼睛红了。照片上的半边人,是一团乌云,会让我母亲的眼睛下雨。
印象中,我父母关系也是从那时开始恶化的。也许他们的感情早就变坏,只是那天我才窥见端倪。
我注意到父亲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注意到母亲在人前人后迥然相异的表情。在亲友和邻居面前,她谈笑风生,像无忧无虑的女人。在家里,在只有我和她的空间里,母亲如一头困兽,如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听到我最新体检的体重数字后,母亲大笑起来,走进我房间,捧着我与她的这张合影,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母亲笑得像哭一样。她的这种表情,我忘了很多次都没忘掉。
她不知道照片中被粉红衣帽包裹着的婴儿会在若干年后长成一个丑陋的胖子,给她越来越不如意的生活再添不幸。突然之间,我心里涌起愧疚。我,父亲,我们是母亲不幸生活的罪魁祸首。母亲的种种表现都在向我暗示这一点,为什么我要故意忽视?
我从书包里抽出试卷,打开房门,轻轻走到沙发边上。
我已猜到父亲今晚又有应酬。这是父亲晚归或彻夜不归的借口。
“妈,签字。”
我给她递过一根铅笔。事实上这是一张无关紧要的不要求家长签字的数学试卷,我这么做只是想让母亲高兴,因为卷子上的分数很不赖。
母亲仔细看了看分数,签上她的大名。她不知几分钟后我就会用橡皮擦把她的名字擦掉,正如她不知我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取悦她。
“不错。”她赞许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必须保持。要知道,你没有别的出路。”
她时刻提醒我,除了念书,我没有其他出路。女人的美貌、轻盈的体态,我都没有。我知道她说的颇有道理,她是为我好。只是,谁会喜欢一个随时揭你伤疤的人?
父亲不在家时,我和母亲的晚餐大多是火锅。火锅适合人多时享用,嘟嘟沸腾着的锅底,满面红光谈笑风生的人们,户外寒风呼啸,室内春意融融。很久以前,真的已经很久了,也许是我刚上小学时,记忆中关于火锅的热闹场景里,我是一个小小的快乐的小人儿,在屋子里奔来奔去,满头大汗,内衣都给濡湿了。最后总免不了被母亲责备一番,在开了浴霸热气蒸腾的浴室里洗澡,然后在大人们酒足饭饱后的谈话声中,我钻进被窝。
卧室的门关上了,灯也灭了。黑暗而温暖的床,门外隐约的谈笑声,我的眼皮像被粘住一样,很快进入梦乡。
而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和母亲两人相对而坐。我的座位前摆了一碟腐乳和花生酱拌的调料,母亲那边则是一碟红彤彤的蘸料,辣椒碎、花生碎和其他调味料混合的蘸料。我咽了一口口水,对她说:“我也想吃辣的。”
母亲断然拒绝我的要求。
“明天你额头上发满痘痘,后悔都来不及。”
我失望地看了看母亲的脸颊,说:“那你呢?你已经长了痘痘啊!”
母亲脸色已沉了下去。
她固执地继续享用那碟香辣蘸料,像是故意跟我作对似的,从橱柜里取出一瓶白酒,斟了一小盅,慢慢喝起来。
沉默。只有锅底沸腾的声音,以及碗筷撞击、咀嚼的声音。母亲把电视机打开,屋子里总算热闹了些。
氤氲在室内的热气,模糊了我的视线,母亲的面孔不那么真切,湿乎乎的,好像在流泪。
羊肉片切得厚了些,肥牛卷却异常鲜美。先荤后素,续了两次骨头汤。母亲自斟自饮,已经喝下四小盅白酒。很小的酒盅,但在我看来,母亲只喝上两盅就有些过量了。她吃吃喝喝,偶尔跟我说两句话。比一声不吭更糟糕,她的声音,她沉郁的表情,让我心乱如麻。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绝不是父亲,我知道,但我仍然提起一颗心,巴望着奇迹发生,他能满面笑容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定是我太贪心了,所以这奇迹并没出现。我应该只祈求父亲尽快到家,哪怕他一脸阴霾,即将与母亲展开一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