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都以为,工具书是客观的、资料性的、实用性的、不带有任何立场和见解的,就像锥子、铅笔、刀、叉、汤匙一样,只是一件工具,全视乎我们如何使用。但我们忘记了,是工具的形态、设计和可挪用性首先决定了我们能做/造什么。我们拿着锥子不能写字、铅笔不可捡食物、刀叉不可做木工,但这些工具理论上也可以用在相同的事情上,例如杀人。在某一层意义下,并不是我们使用工具,而是工具使用我们;工具并不仅仅是我们达到目的的手段,它首先就设定了我们可以达到怎样的目的。
词典是个很好的例子。词典的工具性令它成为一种近乎透明的文类。它隐藏了自身的界定性、支配性功能,而以一种静态的、被动的、服务性的姿势含蓄而谦卑地蛰缩于我们的书架上。它甚至取消了姿势这回事,完全不动声息、毫无表情。它虽然蕴含丰富的知识,但它不像任何学科的巨著一样夸张自己的价值。可是,它比任何一本巨著更有力地主宰着人对世界的认知,因为它掌握着两种重要的政治和文化利器——规范和解释。
规范是事物之可能和不可能、应该和不应该、存在和不存在的分界线,而解释则是如何可能、如何应该和如何存在的具体行使。词典负责界定什么应该被纳入一个语言系统中,什么应该被排拒,所以词典在作为工具之同时,也包含了一种政治和文化上的立场。根据这些立场,词典从语言的最基础单元规划了一个社会中所有文本的可能的、被容许的读法。
韩少功的文类小说《马桥词典》正正揭示了词典这种工具书的塑造性,又令人注意到词典所维护的正统观,以及它在主导和边沿语系、在普通话与方言之间如何建立尊卑、上下、清浊等非本质性的关系。韩通过为马桥人编写他们的地方语言词典,处处对正统汉语予以冷嘲、怀疑和颠覆,比如汉文化至高无上的“龙”字在马桥话中却指男性生殖器,是鄙俗的用语;“醒”字反指“愚蠢”;“白话”分别指鬼话和白说的废话。《马桥词典》事实上是一部反词典,因为它不像一般词典一样以工具性掩饰自身的支配性,而是把自身纠结其中的语言权力运作披露出来,让读者对词语的界定和运用中的政治含义保持警觉,并自警觉中批判地形成自己对词语的理解和立场,创作自己的个人词典,亦即词典的反规范化。
重掌解释权,这是《马桥词典》的启示。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充斥着“香港大辞典”、“回归丛书”等所谓“认识”香港的“工具书”的时代。原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可以作这样的理解——是工具决定功能和目的。器之利钝,造就事之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