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看书,工具性的占了不小部分。我是个颇不受教的人,什么东西要上课程、听老师指导,总是学不成。于是往往是自己去找书看,想学打球、游泳、绘画、摄影,都是看这些方面的技术书,有时真的学会,有时看得津津有味,结果却半途而废,只是纸上谈兵。还记得小时候的一本“珍藏”,叫做《即学即玩的魔术》,也算是技术书,早前收拾东西时翻出来,觉得更好看,很好笑,那些拙劣的“魔术”多半是骗读者的,实行出来一定骗不了观众。
我们习惯上总会为着某些实用的意图去看某些“工具书”或者专门教授“技术”、“技巧”的书本。前者包括字典、街道指南、图鉴等,后者则包括×太食谱、网球入门、如何改善人际关系之类,两者虽然有一点点不同,但它们的共通之处在于其纯实用性的假设,即是当中只关乎“如何”做一件事,而不牵涉“为何”的价值判断。事实上,这类“纯工具”或“纯技术”的书本是很富阅读趣味的,闲来翻翻什么《香港树木汇编》,或什么地方的旅游指南,为的也不一定是求知,而是感受着每一个实用文类的既定模式的奇妙安排。这种“非实用”的实用书阅读心态,在小时候更为明显。小学四年级时最沉迷的读物至今还记得的只有两种,一种是世界地图,另外就是一本附有丰富的分类图解的汉英词典。当然,看地图并不是为了做地理科功课,而是满足自己对未知世界的幻想;读词典也不是为了学生字,而是让充满想象力的心神流连于那些主题性图画中全都是帽子的店铺、有着各式各样车子的停车场、几乎同时进行着所有运动形式的体育馆……而更奇妙的是这几十个生活范畴都被安放在同一个城市的地图上,令人有一种把全世界的事物一览无遗的幻觉。现在回想才知道,工具或技术书于我,一早就是非实用的想象性东西。
大学毕业后曾经教过一阵子中学英文科,那时候课程中刚刚加入什么称为“实用技巧”的东西,要学生写公文、报告之类,即是学做秘书。我第一次强烈感觉到,实用文原来不是纯技术的、不涉价值的操作,而是隐藏着强烈的权力暗示的。学做秘书,即是学习如何不用批判地独立思考,而只须有效地完成上司指派给你的任务。这样设计的语文科,简直就是在进行着一种思想规训的工作,我一面教,一面有深深的罪恶感。我开始明白,其实貌似客观、纯操作指导的工具和技术文体,也必然是某些立场和意识的体现;“工具”、“纯技术”是不存在的。
刚刚读到郭恩慈所编著的《发现设计·期盼设计》,喜见在设计这门我们习以为是一种技术训练(理工)的学科中,有人在努力推动那么多的文化反省。郭恩慈有力地指出了设计并不单是一种外形美感的考虑,以及技巧操作的搬演,而必然是一种文化意识的表现。设计并不是一种手段或工具,由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工具或用品更加不只是工具或用品,所以反思设计的文化底蕴,也就是重新认识所谓“工具性”的文化暗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