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编辑(2)

世间的名字 作者:唐诺


终极悲观来说,如果这一切全归于无效,你最后最后仍有战国时代弹剑而歌(“长铰归来兮——”)的冯谖故事可讲;你是赔了钱,但是你顺利无碍的为公司为老板买到了更珍贵的“义”。放眼过去,谁会不同意呢?台湾这些有钱当老板的人真正严重匮乏的总是这个义字不是吗?你也可以用现代语翻译过来,就是社会正义、道德关怀以及企业形象——可惜这么准确的好故事你只能讲给自己听,用来解消自己赔钱的那一点点道德负疚,无法真正靠它来说服老板取得加薪,那只会更激怒他。真正在这种时刻有效保护你的,其实正是这暧昧的、不会死人的小小红字差额,微罪很难举,只会被瞪两眼骂几句,通常它得一而再再而三累积多回才质变为你解职归去的死罪;也就是说,你如果不侥幸的、踏实的让自己心思保持澄明(比方说依最简单的报称关系,你怎么会奢望你那么讨厌他、天天传他坏话的老板会傻乎乎喜欢你?),作为一个编辑,你的空间、你的自主范围还是比资本主义应允你的大一点点。这个大一点点,可能是虚幻的无谓的,但有机会是很珍贵而且实质的,就像在医学救人的世界,你的全部技艺和资源可能只让一个人多活十分钟或两年便复归死亡,这抢过来的时间有可能只是徒然延长或增加痛苦,但也可能整个改变了这次死亡的意义和感受,包括亡者和生者,让这个死亡可承受可收藏。惟每一个编辑都相信或说应该相信,你让一本书印制出来但很快消亡,即使它卖不到两千册,仍然和它从没出版、从不见天日是不一样的,你永远不会知道它风媒花种籽般会去到哪里?触到了谁?启示了什么?阻止了什么?我自己总试着从这样一处所在去想像它,那就是读达尔文、读博尔赫斯、读格林等了不起思维者书写者的回忆文字,总会看到一大堆在他们年少启蒙或生命关键时刻扮演重大一击的书,其中很大一部分今天只留着一个书名、作者名和一条没内容的脚注,再不会有人出版它们阅读它们了,但少了它们,《物种源始》会少掉一个动人的实例呢?还是会损折一角?或是让当年惴惴不安如闯祸的达尔文丧失勇气,从而把某一句某一段最重要的话给吞回去?我自己每多见到一本这样已化作春泥的书名,便多一分相信怀抱这样的希望是正当的。

我们在暧昧的出版世界,暧昧的其中一部分意谓着人的独立自由——

好,两千册知道了,而奇迹在哪里?奇迹在于——你随便走进去一家便利超商、一家大卖场、一家百货公司或Mall,放眼周遭这些争奇斗艳的如花商品,然后给自己一个假设,如果它们,从一包面、一瓶可乐或鲜奶、一部计算机到一辆贵死人的豪华双B轿车,从出生到死亡,只能卖出去两千个单位;或更进一步说,在最原初的生产时刻,生产者已经知道了,整个世界就仅仅只有两千个人需要它会购买它,想想还剩几种仍会留下来?还有哪些人们仍愿意费心去研发它制造它运送它并好好展售在你眼前?你很容易发觉自己正站在一个荒弃的、空无一物一人的、只有回声的大仓库里,就像那种人类忽然浩劫毁灭电影里的噩梦一幕。

书的最大奇迹是,就算全世界只有两千个人需要它,它居然还成立,还会被写出来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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