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骗子(6)

世间的名字 作者:唐诺


总的来说,我对骗子此一行业其实是悲观的,不是基于我对这门特殊行业有多少了解,而是证之我长年关心的书写创作领域,事关本质问题。博尔赫斯和纳博科夫的看法有些许不同,他以为所有的诡计总迟早会被拆穿,拆穿的极致不只是诡计的破解而已,而是诡计根本的不被当成存在过,人们看到的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一具颜色极难看、平凡到你不会想再多瞧一眼的黑鸟尸体,完全不知道它曾是夜间那只浑身幸福夺目光采的青鸟。愈到晚年,博尔赫斯愈不信任这类灵巧的、书写潮水式的书写技艺,就像华美的包装纸只是短暂的、幻惑的增加内容物品的价值一样,他甚至很委婉的劝告大家不必勉强发明新的隐喻,不必焦虑新诡计的产出,不必太追逐作品是否通体完美,那种增一分太肥减一分太瘦的完美暗示存在着某个所有要素高度相互嵌合依赖、极其脆弱的结构,通常是对当下某个特殊潮水太顺服的结果,因此也就最容易被变动不居的时间第一个摧毁,像古生物学者一再告诉我们的,愈是适应完美的生物体,愈容易在下一波灭绝。问题甚至不必等到灭绝来临,一个牺牲可能性、不留存未来余裕和沉着力量的作品,对够锐利的阅读眼睛,其实当下这一刻就是乏味的,支撑的时间不超过一声惊呼赞叹的时间。我们去外双溪故宫博物院看那些个白玉镂雕、一层套一层的九连环玉球不都是这样吗?

诡计迟早会被拆穿,博尔赫斯这话如果有什么挑剔的余地,那必定是其中“迟早”这个用词。过往,诡计发明的悲剧宿命已经是,一个全新的诡计,得是人绞尽脑汁加聪明加时间加机运的艰辛结果,但诡计的拆穿却可以是一瞬间完成的事,就像昔日来自马其顿蛮族的年轻亚历山大直接用剑斩破那个号称无人能解的什么什么结一样。如今的现实是,新诡计的发明已抵达右墙了,尚未被发明出来的诡计究竟还有多少存量(随便去问个写推理小说的人吧)?而除魅却仍幂数的加速度进行,人们破解诡计的能力不断在增加,还不断发明出新工具来,从交通到大众传媒到网络,整个世界不断变小、夷平而且持续透明,就像《青鸟》第三幕的夜间世界夜之宫一样,不断被侵削被压缩被曝晒在光之中,“我的‘精灵’都吓得不敢出去了,‘鬼怪’也逃走了,还有大部分的‘疾病’也都病倒了……”

可怜的林同学一定没想到如今的中国大陆变得这么小。昔日的北美十三州殖民地够弗兰德斯终老还可以传之后代子子孙孙永宝用,但今天物理空间更大的中国大陆却仅够他消耗十年;而且,蓦然惊觉印度太小的德雷佛和康宁汉翻翻地图,仍找得出有那一道海拔七千公尺的人迹较稀之径可以不改兴高采烈而去,林同学的地球上已再没秘境了,只能摸摸鼻子甚没出息的回转亲友熟人仍健在的宜兰夜市。从结果来看,这天降十年原是祝福,最终却成了诅咒,让一个无计可施早该转业的骗子整整担搁了十年,更苍老更疲惫更所剩无多,只有我们这些见过他年轻时模样的,才可能从他五十岁秃鹰般的面容里,在某个光影、某个角度、某个一闪而逝的神色里,依稀恍惚看到那个胆小、怕打雷、清秀有病的少年朋友。十年只是个梦境吧,只能供他在自己心里的某一面墙壁上多刻几个记录战果的正字,人民币、女同志、酒店夜店云云。但一个骗子的麻烦是,谁听你吹嘘这些呢?正常的老人家一回忆起当年之勇都只被嗤之以鼻,更何况是这个说谎几十年的老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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