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没动过我们哥俩一根手指头,也从不骂街。可我妈虽算不上当街泼妇,却也很会骂街,区别是压低了嗓子,却因此更有穿透力。我捂着耳朵盯着电视屏幕,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就在我即将发作之前,我妈骂累了,她说:“小冬,从今天起你不许出门,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
我正要还嘴,她却伸手摸我的脑袋,声音毫无预兆地柔下来:“别说,理得还挺好看的,等出了正月,叫你哥也去理一个,也理你这样的。”
“你回来的时候,碰见熟人了吗?”妈问。
“没。”我说。
那个正月妈没让我出门,她怕舅舅家的儿子知道了揍我。她怕得很对,开学的那天,我那两个身躯伟岸的表哥在半路上截住了我。他们打我的时候,我的酷头早长长了,《诗经》里说“首如飞蓬”,当时的我就是这么一副德性,头发肮脏扭结成绺盘踞在我的头顶,看不出有什么酷的,倒是便于被人薅住了往死里打。
我触犯了他们的禁忌。城里人可能永远想不到为理个发就能挨一顿打,可这是真的,农村人虽然也不会相信外甥在正月里理发当舅舅的就一定会死,可是他们不允许有人触碰禁忌。比如过年的时候,如果你好心帮长辈干活,嘴上一定要安把无形的锁,最好是三缄其口,因为不吉利的话太多,不知道哪句就扑到你嘴里让你说出来惹祸。某年过年,我哥就挨过我妈一擀面杖,他见我姥姥弯着腰和面,就说:“姥姥我和吧,你别和了,要不一会儿又腰疼了。”他挨打的原因,就是那个“和”字,在北方话里,这个字念“活”。
我姥姥倒没说什么,我妈不干了:“小兔崽子,咒你姥姥死是吧?”姥姥倒没什么,赶紧呵斥我妈,我哥捂着脑袋更委屈了:“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看,你也说了那个字……”
禁忌之所以成为禁忌,就是因为解释权在强者一方,像我妈一样,说我哥触犯了他就触犯了。强势的一方对汉语的任意解释,使得禁忌和惩罚得以成立。
有两个熟人路过。他们想把打手拉开,我表哥中的一个继续揍我,剩下的那位临时充当讲解员的角色,他理直气壮地告诉两个试图劝架的人,这个挨揍的小子是他们爹的外甥,还没出正月就去理发,这不是要咒他们的爹死吗?这么人事儿不懂的家伙难道还不该揍?
熟人表示惊讶,忙说该揍该揍。熟人临走的时候没忘嘱咐一句:“打两下出出气就行了,别把人打坏了啊!”
旷野荒芜,冷风肆虐,打手出拳踢腿却比呼啸的北风还要凌厉,我是这片冻土上唯一扎根的庄稼,晃悠晃悠,却居然没有折断。我下巴上挨了一记勾拳,我的头追着飞溅的鲜血迅速向后仰去——
我终于倒地时,看到天上悬挂着一轮没有血色的太阳,可它居然让我感到了一丝暖意。
在农村里,十里八乡的什么消息也瞒不住。我趴在冻土上,那天我撞见的人一个个地从我脑中晃过,像是一场皮影戏,他们稍纵即逝,我捉不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人。我感觉不到疼,只觉得脑袋又麻又涨,整个身体沉重如石,我撑着胳膊想爬起来,却好像被涂抹了毒药的箭射中的野猪,绵软无力,残存的力气只能用来哼哼。
半晌,我慢慢地爬起来,把书包上的土掸掉,细弱的脖子顶着一颗肿胀的、布满血污的脑袋走进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