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需要再耐心一点儿,姥爷,死人是不怕跟时间耗的。
哥去县城接我。我们骑了两个小时的车才赶到镇医院,我坐在车座上搂着我哥,他的背都湿透了,进入我鼻腔的是猪油和汗液的气息。那是个料峭的初春,从县城通往小镇的土路不知何时已变成了柏油马路,两侧栽了一些未成年的白杨,枝干光秃秃地指向灰蒙蒙的天,静静地等待第一场温暖的春风吹出它们的嫩芽。路边散落着一些肮脏简陋的小饭馆和旅店,从这些饭馆散发出的油烟味道和旅店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可以看出,店主们的生意不错,他们正享受着政策带来的实惠,他们是农村里少数不用再去土里刨食的农民。
小镇也繁华多了,镇中心的主干道上是一些土不土洋不洋的服装店,还有一些打着温州旗号的发廊,每个发廊门口都站着一个妖冶的南方女人,这些女人从事的职业并不仅限于为顾客理发,说起来她们与姥爷你在解放前见过的妓女差不多。街上到处都是摆摊卖货的人,烟酒糖茶、裤头背心、乳罩围巾,满目琳琅。镇上最繁华的地段还有两家游戏机房,声光电营造出的快感吸引着像我哥和我这样的半大孩子一头扎进去,直到夜幕四合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出来。这是那个年代的奢侈游戏,那些五光十色的游戏机吞掉了孩子们能掌握的所有零花钱。我和我哥是极少玩的,我仅有一次走进游戏机房,还被我妈揪了出来。当时我正双眼圆睁看着别的孩子快活地在游戏机前扭来扭去,来镇上赶集的我妈不知听哪个快嘴的人告状,把我押送回家之后痛痛快快地打了我一顿。这一切不过是在你死去三五年之后出现的光景,那时候,这个不起眼的小镇与整个国家一样,呈现出一种肿瘤迅速生长似的勃勃生机。
别问了,我不想跟你讲什么叫乳罩和游戏机,姥爷,对一个从没见过这两种东西的人,它们实在太抽象了,我没办法用语言清晰地描绘出它们的样子。将来,当农村的土地日渐逼仄的时候,会有一些早夭的年轻人躺在你的附近,年轻女人们的躯体上就套着你没见过的乳罩,这种东西的功能类似于我姥姥年轻时候戴的兜肚。男孩的父母假如有钱,也会为他们的儿子买来寿衣店纸扎的游戏机。你一辈子都没坐过的小轿车也有,可以借来坐一坐,还有彩电冰箱别墅,甚至小蜜和老妈子,只要有钱,死人也能享受活人的待遇。
小蜜是什么?哈哈,姥爷您可真是个对什么都好奇的老头,我告诉你吧,小蜜就是小蜜蜂的意思,也许是有钱人活着的时候爱喝新鲜的蜂蜜,所以才弄一些蜜蜂来陪葬吧,让这些小虫子死后还为他们采花酿蜜。姥爷你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个老顽童,东问问西问问的,你别插嘴了好吗?现在我把姥姥死的时候的情形讲给你听。
她好像在说梦话呢,隔着一层残破的棺材壁,能听见姥姥含混的梦呓。
被我妈从病房赶出来之后,我和我哥坐在靠近院门口的煤灰堆上,他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见我不接,我哥说:“抽吧,妈这会儿不会出来的,也没空管你。”我哥划着一根火柴,我凑上去点燃,深吸了一口,剧烈地咳嗽。
我说:“姥姥已经瞎了吧?”
我哥说:“瞎了,姥姥看不见咱俩了。”
“不过,”我哥像大人那样从鼻孔里喷出两个烟柱,他说,“她能听见,还能分出咱俩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