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那大书抱在怀里,带回五月花。上楼时碰上正要出门的细叔,他一边点烟一边说有朋友死了,今晚要去守夜,应该会晚归。你含混地应了一声便侧着身子从他身边钻过去,也没听真切去世的是谁。五月花三层楼全是烟味,每一间房都像盘绕着阴魂似的,充满了不属于人间的杂音和气味。梯阶像通了灵,脚还没真踏上去就听见木板的呻吟;每一扇门的关节都生锈,推也好拉也好,都响。厕所的水龙头总是旋不紧的,滴答滴答,仿佛时间无休止的舞步;空气都湿渌渌,衣服要拿到天台上才能晾干。
你到 301号房,拴上门后,依稀还听到细叔的脚步声。他走到底楼推开铁闸门,又拉上。你亮了灯,坐在书桌那里打开你的大书。日光灯管里像养了一只孤独的蝉,因为你回来它便开始鼓噪;很单调,像是怨诉,像一支无穷尽的大悲咒。自从母亲死后,这支日光灯便开始出状况,但你已经习惯了,以致你并不察觉那灯长久以来对蝉的想象。
灯光冷而苍白,你把书摊开,细心地阅读和做笔记。书里的油墨味道浓郁而新鲜,它慢慢扩散在 301号房间里。你觉得那真像鸦片或某种其他麻醉药的味道。它婉媚如蛇,缓缓钻进你的鼻腔,透入你的血管,让你产生幻象。你看见书页上的蚂蚁在移动,它们在改变队形,也许是在偷偷调换位置。你感到眼皮愈来愈沉重,而在你终于伏倒在书本上的一刻,你几乎已经看见杜丽安、阿细和叶莲生。
醒来时你躺在床上。那里是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地方。尽管你已经换了全新的床褥,但你仍然感觉到下面的床板凹陷了母亲弥留时的形状。你躺卧在死亡的凹痕里,像躺在一个曾经煮死人的大镬。母亲,她死前念着说很想吃肉,于是你到街尾的印度饭店买了咖喱羊肉。那味道还在房里。她吃得狼吞虎咽,不断有咖喱汁从嘴角淌下,落到她的大腿上。饱足后她坐在床上,腿伸直了,两眼有点翻白,但你知道她在看着你,就像阴魂附在问觋者身上,温柔地凝视你。你看不见她眼睛里的眼睛,但你感知那里面有一种告别的意味。我在这人世已经饱足,我再无所求。你呢?呃,你今天到图书馆去了吗?你找到了你的父亲吗?
那味道还在。一种调侃的意思。“找到了你的父亲吗?”仿佛她把父亲藏起来了,而这不过是她在张腿分娩时设计好的一场恶作剧。你生下来就注定要参与这场游戏。母亲总爱诱惑你,要你把她买给你却马上藏起来的玩具一一找出来。但你童年时就隐约明白了其中的蹊跷,有时候母亲所说的玩具并不存在。她说你别烦我,我今早给你买了一支电光枪,你去把它找出来。
“怎样的电光枪?”你放手,不再揪住她的袖子。
“一支蓝色的枪,会发出红色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