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墙蹲着吃饭是我在很久以前学会的。那会儿我是一个步兵,我们的队伍常常穿行于北方的乡村。每当阳光晴好,午餐时分,就会看见村民们有的三三两两,有的独自一人,端着大海碗,蹲靠在村头的大树下、碾盘旁,或是自家、或是邻家的院墙外,晒着太阳,吃着,与过往的人聊着。还可以不吃,也不聊,只是晒着太阳。更有人端着碗、闭着眼,很久很久,一动不动,我知道他们是在阳光下睡着了,他们的脚下很踏实,他们的后背很牢靠。他们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他们有属于自己的靠山。
突然,我被一阵鸟叫惊醒。我发现我的左手还端着那只大碗,里边还有没吃完的午餐。我蹲靠在墙角,我知道我的身后很不可靠,而且很可疑,是薄薄的木板,上面被阳光涂满了古怪的图案。我还知道我的脚下是悬空的,我住二层,离地面很远。就算住在一层也不踏实,不是自己的土地。
幸好碗里还有饭,还可以接着吃。有时我很怕午餐很快就吃完了,吃完了又干吗呢?无事可做。无事想做。无事能做。
又是一阵鸟叫,还是刚才把我惊醒的那一只,蹲在我的窗台上,对着我的窗玻璃,转动着头,贼眉鼠眼,搔首弄姿。
照什么照!臭不要脸!
如果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那么,孤独是孤独者的什么呢?
孤独是孤独者的影子,躲不开,甩不掉,摆不脱。只好闭上眼睛,想象没有影子的时刻。但你只要活着,影子就会忠实地和你相伴、与你同行。
据说,只有死人没有影子。
9
人是会变的,变得与过去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以前,在北方的乡村,当我看见村民们端着一只大海碗,蹲着靠在自家院子的土墙根,或是靠在村头的大磨盘,或是靠在村中央的老树下,晒着太阳边吃边聊,会觉得不以为然,甚至心中藏着些许不屑。多土啊!
现在我却从心底里羡慕他们。多踏实,多有安全感,多接地气啊,背后有着靠山。
我没有靠山。我端着一个汤盆,蹲在厨房的地上,我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厨房的柜子都是木板,很不可靠。我靠在餐厅的墙上,我发现墙也是木板,也不可靠。我只好蹲靠在卫生间的浴缸旁边,伴着马桶,匆匆喝完那碗早晨剩下的面条。浴缸相对结实。但我知道,这也不是靠山。
我没有靠山。
我是一叶浮萍。无根。
我的手里只有一只大大的汤盆,不是用来喂猪的,是用来喂我自己的。
10
我曾经喂过一头猪。那是一只神奇的猪。也是用盆喂,但不是我现在用的这种盆。我用的是军用洗脸盆。那年我十五岁,在大连海边的一个步兵连里当兵。我刚当兵,当然就是新兵。我是一排一班的机枪副射手,我们排的任务是守卫一座弹药库。
弹药库在山洼里,我们的营房在山下。从山下的营房到山上的弹药库要走十分钟。其实我们住的也不是营房,不是那种制式的军营,而是老百姓院子里的一排房子。这里是城乡交接的地方,既不是城里,也不是农村。我们养了一头猪、一条狗。其实那狗也不是我们养的,是野狗,只不过经常住在我们院子的旁边。这是一只癞皮狗,身上一块有毛儿一块没毛儿的,整天趴在弹药库门前乱叫。叫就叫吧,可它叫得没有章法,没有规律,没有原因,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赖,让人听了那声音就想踹它,更别说看见它那一身癞了。
我们的猪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们的猪很干净,黑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特别是它很安静,它总是一声不响,卧在山坡的草丛中。猪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会发出满意的声音,像是在打呼噜。我就会说,你还没睡呢,你打什么呼噜呀。
弹药库的旁边有一块空地,那上边有一个给猪搭的圈,可是它基本不在那里住,它在山上随便走,随便住。在我们观察的视野里,有时有它,有时没有它。可是每当我们开饭的时候,它就会准时出现,也没有人叫它也没有人领它,它会自己一摇一晃从山上的某个地方走下来,来到我们的小院子。就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