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做了记者、当了作家，再后来成了商人，我走遍大江南北，我闯荡群山东西，特别是我阅人无数，这使我对各地语言的熟悉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常常是对方一张嘴，我就会脱口说出其籍贯，用不着等到第二句。这种功夫需要见多识广，耳朵得极灵，对声音、语调以及用词都很敏感。还得记忆力好，听过的东西能够过耳不忘，像有的人对颜色、对图形、对数字过目不忘一样。这种功夫一直是我引以为豪的随身绝技。可是这门功夫在温哥华不灵了，因为这里的华人讲的中文都变味了，或是被英文，或是被中文里的粤语，或者虽然是中文，却被使用者称之为国语的混杂、搅拌出来的中文，使我觉得很不适应，听着很不顺耳。这样的中文听多了，当然就把过去的功夫全废了。我再也不敢轻易去猜最初相遇的人的籍贯了。

现在，我折在我靠的身上。至今我也说不出他是哪儿的人，何方神圣！

不知是因为他太深了，还是因为我身上的功夫被异国的水土废掉了？如一只猎犬被破坏了嗅觉。

5

和我靠通电话这件事儿,成了我的夜生活。起初我还是有些顾虑的，我担心这样会过多占用他的时间。以前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说是在温哥华有两样东西不能借，一是车，一是时间。在外国，时间是很宝贵的，时间无价，你占了人家的时间是没法儿还的。但我还是抑制不住，我需要，我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我需要帮助，很迫切，很饥渴。因为，没有人跟我说话。

另外,他的谈话很有吸引力,他说话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内容,他无所不知。你需要的,他会超范围给你,永远是供大于求。我从中受益，也很享受，常常是不知不觉就夜深了。

和我靠通话,通常是我先问一些事儿,由他为我解答。然后便是他讲。像是老师上课,一上来学生先提问,老师解答完后会问，还有什么问题？然后开始讲新内容。我靠也一样，而且每次他回答我的问题后会问同样的一句话，还有问题吗？

他有的时候讲一件事，有的时候讲一个人。

比如他说有一个富豪跟老婆吵架。当然他说的是移民来温哥华的中国富豪。

两口子在家里吵架，吵得不可开交，老婆就说不跟你吵了，我走！富豪说还没吵完呢你敢走！老婆一气之下就出去了，老婆说就走就走，看你怎么着。老婆说完摔门就走。

富豪光着脚就追。出门前顺手从厨房抄了一把菜刀，因为他们是在厨房吵的架，而厨房又直接通向他们家的后院。追上老婆他接着吵。在雪地上他边吵边跳。富豪没穿鞋连袜子都没穿。家里是地暖，地板很热。富豪没想到过一会儿将要站在雪地上，所以只穿了短裤、T恤。如果他出门时想到将要站在雪地上，并且之后会去更远的地方，说什么他也得蹬上一双鞋的。可他只顾着跟老婆还没有吵完架这件事儿，别的什么也没想。

富豪手执菜刀，一身短打，赤脚站在雪地里，继续着跟老婆的吵架。不过，他没有挥舞菜刀，因为他的火气正渐渐消退。

富豪的穿着打扮不会引人注意,这儿的人冰天雪地穿短裤的多了。可是您手持菜刀对着一个妇人吼叫，那可就是个事儿了。

但这里的人们不好事儿,这么热闹的场面也不会有人围观。人们照例低头走自己的路。

可这里的人又很好事儿。警察很快就接到了报警电话而赶到现场。

三辆警车拉着警笛晃着灯,几乎同时赶到。最后的那辆是逆行的，一头就骑上了马路牙子。车还没停稳呢，就从副驾驶的门里滚出一个壮汉，直滚到离富豪几米开外的地方。

此刻的富豪已经做完了跟老婆吵架的这件事，富豪和老婆正并着肩向他们所住的房子走去。

警车的到达和警察的行动看上去很奇怪，像是搞笑的警匪片。富豪问老婆他们在干什么？是在演习？还是在拍电影？那警察在喊什么？

富豪不懂英语，听不懂警察的话。他只是觉得警察很搞笑，他还用手对着警察指指点点，他忘了自己的手里有一把菜刀，他正好是用拿菜刀的那只手指着警察对他老婆说了上面的那句话。